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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8话 ...

  •   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
      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
      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日落山之幽,临风望羽客。
      ——[隋] 杨素《山斋独坐赠薛内史》其一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首诗,时桥南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在抵达波士顿的那年冬天吧。至少记忆里对它产生特别深刻的感情,是从那时候开始。
      那年的波士顿遭遇怪兽级暴风雪,一整个冬天都笼罩在童话一般的雪色里。暴风雪严重时,市政府发布了出行警告,让市民如无特别重要的事情,请尽量待在家中。因而,街道冷清,少有行人和车辆,仿佛一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冬眠。低达零下二十二摄氏度的室外气温,当你走出去,便会知道何止如此,你会冻得感谢一直以来的生活如此美好,毕竟跌破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体感温度不是虚构的。
      那时候他与任语初已经失去联系数月,一颗饱含着希望埋下的种子,在骄傲里失去了生根发芽的沃土,他们两败俱伤,却谁也不肯给这场战争一个应有的结局。
      同学们在宿舍里日夜狂欢,但时间一久就觉得乏味。时桥南参加了几次后,便意兴阑珊,倒不如就着咖啡摆棋谱。几个外国同学对他的黑白子很感兴趣,也有样学样地画了棋盘,用不同形状的饼干,跟着他学围棋。东方围棋的高深莫测让这些高才生大开眼界,一个个还没入门就争先恐后地要跟时桥南过招。时桥南的水平并不见得有多高明,但应对他们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他便让他们各自对弈,而他仍旧在窗前摆自己的棋谱。
      不知道是谁开窗后没有关严,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像一条小蛇一般迅速绕遍全身,冻得人直打哆嗦。时桥南抬起头,窗户一下子被刮开了,外面的风已经小了很多,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能见度极低。他一个恍惚,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由远而近,从点状大小渐渐现出轮廓,在风雪中那轮廓隐隐约约,像是漫画里斜线填满的影子,却始终没有走出风雪走到他面前。他脑海里一下子闪过这首诗,默诵一遍,不禁悲从中来。
      每一首古诗,今人解读时,往往会说表达了诗人如何如何的心情和想法,其实同样的一首诗,不同的人读来,品读出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他不知道专家会如何给出这首诗的标准注解,但于他,初读时他只觉得这首诗很淡很静,而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暴风雪中,他好像忽然懂得了作者信笔写来时的寂寥无助。他跟诗人一样,在人生这座空山里,等一个知己,飞花流云,细草竹影,万籁俱寂,独不见人来。他望着棋盘对侧空着的位置,仿佛那里正有一个人跨越一千四百余年的岁月,与他面对面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桥南并不知道林寂的外祖父出于何种原因给林寂以这首诗为典故取名,但作为一个名字,真的太寂寞了。在去林寂家的路上,波士顿那个冬天在记忆里如画卷般缓缓展开,以至于当他站在林寂家楼下时,面对着呼叫机,他的心情仍久久未能平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按下了房门号和呼叫键,听到对讲机里传来林寂的声音,他如梦初醒。
      “文棋吗?门开了。”好像知道只有文棋会来,连等待确认都没有,林寂直接按下了“确认”开门。
      小别之后,乍然听到她的声音,时桥南百感交集。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门也已经拉开了一条缝,但他忽然犹豫了。他知道她跋山涉水去了他的家乡,知道她特意去看过了他钟爱的地方,不知道为何,他相信他也知道她这趟远行带着告别的意味。她没有在那条微博里写任何道别的话,在任何人看来,她这趟新疆之行都应该是一种执迷不悟的追随,但他就是知道那很淡很静的气氛背后,是一个无声的告别仪式,寂寥无助,故作洒脱。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散步归来的老夫妻站在了时桥南身后,老丈拍拍时桥南的肩:“小伙子,不进去吗?”
      时桥南轻轻啊了一声,慌忙给老人让路并拉开门。然而,他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入内,他的行动做到了这一步,但他的思维并没有跟上。
      未几,一个年轻妈妈牵着一两岁的孩子从电梯走出来,与时桥南擦肩时,小孩子仰头对着时桥南笑:“谢谢叔叔。”走出几步,他忽然又回头对时桥南摆摆手:“叔叔再见。”
      时桥南循声回头望去,年轻妈妈向时桥南点头致意,母子二人说笑着走远了。那声再见像一声善意的提醒,把时桥南从虚空中拉回。他自嘲地笑了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他举步迈进这个林寂生活的空间,像踏入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门铃响起时,时桥南听到林寂匆匆往门口跑来,边跑边喊:“你怎么才上来,在电梯里迷路了吗?你是不是找不到家门只好回来找……”
      那个“我”字没有出口,门一开,她愣住了。
      “时医生?”林寂往门外张望一番,发现只有时桥南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像是看到一个动漫人物走进了现实世界,“文棋呢?”
      时桥南失笑:“文棋没有来,一直都是我。”
      “哈?”林寂皱着眉歪起头,忽然啊了一声,意识到呼叫的人从未自报家门,是她下意识地认为是文棋,毕竟也只有文棋会常来常往。但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文棋可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她到底是怎么觉得楼下呼叫的人就是文棋的呢?
      林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邀请时桥南里面坐。然而,当她冲好咖啡,两人在茶几前面对面坐下时,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时桥南坐在沙发上,环顾室内——典型的北欧风装修,阳台上或挂或摆种了很多绿植,另有一个秋千椅、一张小圆桌,倒是适合林寂这样的人。林寂与他隔着茶几在蒲团上盘膝而坐,随手拿过一个抱枕抱在怀里,直勾勾地望着他。她背后是墙面书架,满满的书,她坐在书架下,像坐拥整个世界。
      时桥南无奈,只得率先开口:“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多管闲事,但言师姐十分关心你,可她人在法国,她所谓的关心就只能由我帮她实践了。”
      “哦。”林寂淡淡应道,并不关心时桥南为何会来。
      时桥南却急于解释:“文棋跟她说你最近的状态不太对……上次你离开时……我深感歉意,一直很过意不去……”
      “真有意思。”林寂端着马克杯慢慢喝着咖啡,默默地听着,忽然开口,“事情都过去十多天了,你一直‘很过意不去’,却从没想过跟我道歉。你有我的电话、有我的微信,我也没有把你拉黑,你用哪一种方式都可以达成目的,但你需要在别人的要求下才肯来找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从道歉开始……时医生,在你眼里,原来我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人吗?”
      “不……”在时医生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患者。而在时桥南的眼里,先入为主的偏见和后知后觉发展出的不知所措在他们之间制造了幻觉,她是他心头扎着的刺,他怕她恨她又身不由己地在意她。
      “不是吗?”林寂并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已经决定往前走了,我还会继续喜欢他……我只求在之后的之后的之后,哪怕有一天不再喜欢了,想起来也会为此笑得开心。你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走进了生命里。”
      她的话就像一团炸药堵在他的胸口,他咽不下吐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等待它连同他的身体和灵魂四分五裂。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份淡定下掩藏着较之昔年波士顿的怪兽级暴风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力,他想爆发,却有什么牵引着他、束缚着他,他如鲠在喉,酸涩不堪。
      林寂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想起林树的话,说:“我哥哥曾经有个未婚妻,在婚礼前出车祸去世了,他到现在都是单身。他说他们只想做平凡人,不显山不露水,不要成为什么特别的人,只是希望彼此相爱,组成一个小家庭,生下一双儿女,过着平淡的日子。”说到此处,她鼻头一酸,泪盈于睫,“他很傻,是不是?”
      这件事时桥南是知道的,林树曾怀疑自己的人生态度有问题,特意跟他聊过。不管是身为朋友还是医生,他都觉得那场生离死别让林树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正常。他的确在白繁死后没多久就走出了悲伤的五个阶段,速度之快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爱过那个如烟花消散的女子。可这只是旁观者的所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爱深沉似海。
      有的人可以轻易放下,却会用一生去缅怀。
      他们很傻。
      他们并非长情,只是对“曾经拥有”这个一生的可能感到满足。此后,多少人感喟于他们的形单影只,却很少有人发现他们临风时会驻足闭眼微笑、下雨时会久久地听雨声寂静中喧闹,他们对人生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他过早地勘破了孤独,却一生都会饱含爱意。”林寂了然地笑了笑,“我哥听到大概又要骂我了吧——我一直想要这样的爱情。”
      “是吗?”时桥南心头不是滋味,“那如果你再次遇到他呢?”
      她并没有说过她已经跟他告别,他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前提有那么多破绽。
      她耸了耸肩:“我不会再遇到他,除非……”
      “嗯?”
      “除非……”林寂自嘲地笑,“他真的想与我走这一段路。”
      “那你会怎么做?”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林寂一歪头,狡黠地笑起来,“也就是说,行乐须及时,莫待不及春。”
      “……”
      “结果并不那么重要。我们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当一切尘埃落定……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还有下一段旅程,不是吗?”林寂仰起头,手指捏着下巴,眯起眼睛,勾勒着未来,“或许那时候,白石已经秃顶成灾,大腹便便,说话漏风,口角流涎,油腻得好像油脂堆成的……作为一个颜狗,我当然会选择惊才风逸的小鲜肉……”
      “……”时桥南听着自己灾难性的未来形象,无言以对,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可怕的诅咒。
      林寂忽然意识到自己吓到了时桥南,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这只是假设,也说不准白石根本活不到那一天。所谓天妒英才,太风华绝代的人,总要英年早逝的。”
      “……”够狠。
      时桥南嘴角抽了抽,费了一番工夫方说服自己这都是林寂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道:“你这是准备粉转黑了吗?”
      “没有啊。”林寂诧异,“我只是对未知充满了遐想。你不能否认这些可能是会发生的吧?”
      “不能。”时桥南艰难地回答。认同别人给自己定制一个充满了恶趣味的悲剧未来,实在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那么时医生呢?”林寂将胳膊撑在茶几上,一手托腮,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她望着他的眼睛里像有人撒了一把星星,但时桥南知道那些星星的背面都是锋刃。
      时桥南露出温和的笑:“我希望,我的未来不在你的设计和遐想里。”
      林寂不认同地摇摇头,很认真地解释:“你知道,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里,我们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但当我们走进别人的故事里,你无法得知你在对方的故事里扮演何种角色、拥有怎样的价值定义,更不会知道对方会如何给你定位,反之,你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行为也会带来蝴蝶效应反作用于对方的故事。所以,你不能这么要求我。毕竟即便你提出了要求,我也无法控制你在我的故事里进进出出,你的这些行动必然会给我带来影响,让我被动地自然而然地给你定位……”
      时桥南很想问,白石在你的故事里也是如此吗?但看到她眉飞色舞地开始举例解释她的这一奇怪理论,他决定把这个问题的答案留给自己去发现,他眨了眨眼,微笑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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