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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抱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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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沉默的是站在门口的男人。
路又言一动不动地扶着门,片刻前绷紧的表情放松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冷漠,就如看待一个印象不怎么好的陌生人,完全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
于是男人开了口。
“又言,”他说,“长大了啊。”
是啊,我长大了。路又言在心里默念,我长大了,你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他看着他,“有事?”
这份抗拒应该在路醒的意料之中,男人往屋里望了一眼,“你妈不在吗?”
路又言:“不在。”
少年的态度不能再明显,最后的父子情面体现于他没有直接把门关上。与此同时他的手机一直震,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他也没有接电话的意思。
路醒欲言又止,没说出“不让我进去坐坐吗”这样的话。
“那,我再联系她。”他往后退了半步,“进屋吧,风大。”
路又言立刻就把门关上了。
你比风更让人觉得冷。
靠着门,路又言蹲坐在地上,抱紧自己的双腿,咽下一阵阵恶寒。外边天还没黑,可是记忆里路醒逆着光俯视他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父亲被拒之门外的尴尬脸色并没有带给路又言什么报复的快感,反而他在他走后还心有余悸。久别重逢带来的不是心软,而是一根倒刺被掀起,一边疼一边提醒他,那些他以为过去的事一瞬间就可以回来。
路又言呆坐了半天才想起来要接电话。他站起身往房间走,耳边是查亦鸣一声高分贝的“怎么了突然?”
“没事。”路又言倒回床上。“你刚刚说什么?”
查亦鸣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声音放缓了些,“我刚从大叔家出来呢,今天看了一天家庭伦理剧,他们拌嘴拌得我头都疼,一群人也老大不小了我怎么觉得都那么幼稚呢……”
查亦鸣开始讲家里的事儿,跟往日的闲聊一样,五分吐槽五分感慨。
路又言沉默地听,查亦鸣的声音比他话里家家都难的故事带来更多安慰,他听着听着就放松下来。听筒紧紧贴着耳机还不够,他把音量摁到最大。
“小路,你在听吗?”
路又言也没想到自己一出声就是:“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句无比轻软的话把查亦鸣问住了,他愣了片刻说,“可能还有几天。”
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路又言把情绪收起,转而道:“你也难得回去一趟,乖乖陪你爷爷奶奶吧。”
查亦鸣:“你呢,你明天做什么?”
明天……明天爷要去渡劫啊。
路又言:“不干什么,写作业了。”
两人闲聊到杨静回来,路又言挂了电话。
杨静把买来的菜放进厨房就来到他房间门口,几个小时之前的对话只是预防针,路又言知道躲不过了。
“小路,明天……”
路又言打断她,“你希望我去吗?”
黄昏的光落进来,犹如时光的纱帐盖在杨静肩头。路又言望着她,望见她眉目温婉,眼角泛起皱纹,两鬓有银丝。在计较她于心何忍之前,他自己先不忍心了。
“——你希望我去我就去,别的不用多说了。”
杨静坐到他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爸刚才来了?”
路又言:“嗯。”
杨静:“明天去看看吧,省的他再有理由找来。”
路又言又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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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又言再次见到路醒是在养老院的病房里。
隔日午后,他同杨静来到了向阳市远离大海的另一端。养老院建在郊区,绿化很好,奶奶的病房在一楼,出来就是庭院。
路醒趴在桌上小憩,听到门响抬起头。
“来了啊。”他接过杨静拎着的水果,然后给他们端了椅子。
路又言望着他,还有他背后晃动的树桠,多想问一句:你现在真的醒了吗?
如果品性遗传真的有迹可循,路又言会把自己简单粗暴地分成一半一半,向善的部分全部来自杨静,冷血暴戾的部分全部来自路醒。
所以他是这么一个矛盾的存在。
而他确实长大了,有些事情看一眼就知道,比如能让老人住进这里说明路醒现在混得不错,比如路醒和杨静这些年应该是保持着一定联系的,不像是多年未说过话,只不过杨静从未跟他提起。
但愿联系只是纯拿抚养金。路又言冷漠地想。
但他没有办法冷漠地望着病床上的奶奶。
路又言坐在床旁边就能闻到被褥上的“老年味”,老人眼睛半睁着,鼻里嘴里都通着管子,整个人比路又言印象中的苍老十倍。
路醒在床那头扬声唤了句,“妈,杨静和又言来了”。
老人的眼皮这才张开了一些,浑浊的眼球动了动,移向了路又言。垂在身侧的手似是想抬起来,但是颤了几下就不再动了。
路又言望着那只如皮包着柴的手,心里一惊,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酸楚。
人死前的样子一定不好看,说什么安详辞世都是假的。即使在这样条件极佳的养老院,养的也不是老,而是倒计时前一天一天的苦楚。
等我老成这样的话就让我去死吧。路又言心想。
“小言……”老人含糊地念道,“小言。”
路又言愣了愣,主动去握了那只手,“奶奶。”
奶奶咧开嘴,似是笑了。
这一趟探望,路又言基本就在沉默地陪着老人,费不着想台词来填补多年的空白,因为老人自己不说话,没力气说话,也不怎么能听清了。
路又言坐在那儿,看斑驳的树影落在老人床尾,觉得她就像外边这颗冬日的树,落叶归根,只是难以等到春来了。
路醒和杨静在门口对话,路又言隐隐约约能听见,大概就是说奶奶的状况不好,还有些有的没的。
路又言听了觉得,老人自己或许也盼着解脱呢。
他又把坏情绪往路醒身上倒,总觉得路醒抬头就要面子,低头就是在卖惨。他既希望路醒再婚与他们彻底断开联系,别突然悔不当初想修复父子关系,又不希望他再婚祸害另一个女人或孩子……
能这么想的我也不是个好孙子。
路又言望向奶奶,把此刻他有的全部温柔都放在了他们交握的手间。
——所以,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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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结束之后,路醒要送他们回家,路又言随着杨静走到他车前,决定再忍一步,就当是给杨静省下打车钱了。
一坐进后排路又言就闭上眼睛,没人说话,一路沉默。
到了家楼下,路醒的车开不进巷子里,只能停在路边。他们下了车之后他跟了上去,路又言心说这不是还要进家喝杯茶吧。
他一整天的耐心都用完了,路醒再往前他就要觉得被招惹了。
路醒停在家门口,路又言拿钥匙开了门蹬掉鞋之后就直直往里冲,再给他五秒他就能冲进房间反锁上门,结果路醒开了口:
“我就不进来了,我再跟又言单独说几句?”
这话是对杨静说的。路又言站在房间门口听见杨静唤了声,“儿子?”
他得手放在门把上,顿了半晌松开了。
路又言关上家门,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楼梯口。心里有个小人就指着楼梯对路醒吼着,快滚,快滚,我们没什么好说。
男人看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总算皱起了眉,但他还是好言好语道,“一起吃个饭?”
路又言:“不必了,有什么事在这说吧。”
路醒轻叹,似是想伸手碰他的肩,但是被他猛地后撤躲开。
现实里,路醒的手放下了,收进口袋,捏住他的烟。而在路又言的脑海中,路醒那只手下一秒就会带来一阵风,一巴掌摔在他脸上。
还有更邪典的画面,比如被男人捏碎的小鸟,比如他跌下楼梯能看见的蜘蛛网。这些碎片在路又言脑中仅仅划过几秒,足够他战栗。
“路又言。”男人低声道,“以前是爸爸不对。”
“……这么俗的台词你不觉得恶心?”
路又言冷笑。他再也憋不住内心的坏水,想要激怒他,想要让他难堪,想要他知道自己亲手种下了恶果。
为此他不介意去当那颗腐烂的果子。
闻言路醒的脸色果然绷不住,立马变得尤其难看。他啧了一声,再唤他名字的时候就带上了从前管教语气里的压迫:
“路又言——”
咚咚咚咚。
路又言的脑子嗡嗡作响之时,竟有谁比他更快一步对他可能面临的威胁作出反应。那个人加快脚步跃上了楼梯,唰一下挡在了他的前面。
“路又言?”
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的语调,他把路又言拽了回来。
从假想和现实的边界,过去和现在的夹缝,在他要陷入心底的黑泥之前,把他拽了回来。
路又言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从天而降的查亦鸣。这人还背着一个大书包,手上拎着个行李袋,路又言被他的书包撞了撞,惊和喜不知道哪一种更多。
他瞬间就想到了昨天第一通电话里查亦鸣那句:明天快来!
原来是他安排好提早回来给他惊喜的,亏他那时候没听清,一心想着明天别来。
现在明天来了,查亦鸣也回来他身边了。
面对眼前高个少年的毫不掩饰的敌意,路醒也面露不悦,明明是父子间的对话被一个外来人打断,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好意思这么瞪着他。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查亦鸣朝他扬了扬下巴,冷冷道,“哪位?”
路又言拉了一下他的书包带子,但是没吭声。
路醒还得自行介绍:“我是他父亲,你是?”
查亦鸣对着这突如其来的父亲二字眨了眨眼,表情并没有缓和多少。
“我是他同学,就住隔壁,叔叔好。”说着他就转向路又言,“怎么站这儿说话呢,不进屋?”
路又言明白他意思,秒答:“没什么好说的。”
查亦鸣:“哦,那咱们进去吧。”
查亦鸣揽着路又言就走。路醒有些生气了,他唉了一声,追着就要拉路又言,胳膊悬在半空却被查亦鸣挡住了。
查亦鸣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往路又言手心一塞,“你先进去。”
路醒眼看路又言望了少年一眼就乖乖去了,面子更是挂不住,而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查亦鸣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突然变出张热忱的笑脸。
“叔叔慢走,知道怎么回吗?这边路挺绕的,要不我送您?”
路醒:……
男人悻悻地收回了手,见他面上虽笑但却像一个路障一样伫在那儿,有着面对成年男性也丝毫不输的体格,心知今天聊不成了。
“不用。”他正了正上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
路又言站在客厅里,望着那扇虚掩的门,查亦鸣一进屋他就能看到。他发现自己还在忍不住打颤,因为一冷一暖两股气在他体内相撞。
等查亦鸣关上门,把冷空气隔绝在外,黄昏最后的霞光也要消失了。
嘭嘭两声,书包和行李落在地上。他停在他面前三步远,两人无言地对视,然后路又言心里的灰尘被他一抬手就扫空。
查亦鸣朝他张开手臂。
“抱一下?”
等路又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过去陷在他的怀抱里了。
抱一下就暖和了,抱一下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