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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收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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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来时下了一场薄雪,第二日却放晴了,现今地上都已晒得干干的。雨雪过后,天气回暖。这日天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周涤清便坐在支开的窗下看书,转目间还能看见清亮的光线里有浮尘流转。
春葳一会儿过来给她添茶,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近午时了罢。”春葳应了一声是。
她便起身道:“我这几日养伤,一直未去给祖父上香,如今已无大碍,现就去上一炷午香罢。”
贡上的白药着实厉害,连当时挖去的那一块结的痂口也早硬邦邦的了。春葳怕露在外面被不小心蹭了去,仍用棉巾子包住了,给她戴了个卧兔儿遮掩,只有右眼和鼻子间淡淡的一条抓痕盖不住。
春葳仔细查看了她一番,见确无大碍,便和冬霁收拾手炉大氅等物,侍候她出门。
这日天色极好,几人不疾不徐地穿堂过院,往会锦园而去。路上遇到周府的仆役,只远远看着她们,并不敢上前。走到一角院墙下,忽听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喝骂声,再走几步,那打骂声愈发清晰起来,才听得那话语中极其粗鄙不堪。
春葳皱了皱眉头,正要差人去阻止,周涤清却从那骂声中听出些眉目,便冲她打了个手势,转身向那喝骂所在走去。春葳知她主意极大,不敢妄专,只得和众人随她而去。
转过两道弯,透过一片萧索的竹林,看见中间小路上一个肥胖的婆子正扭着一个小孩子殴打,一边打一边骂,那瘦弱的小身子窝在她身下躲闪不及。
这小孩子不用看清模样也知是谁了,周涤清忙喝了一声:“住手!”
那婆子打得兴起,并未听见,冬霁大怒,一径儿跑过去,一头撞开了她。那婆子被撞翻在地,人还没爬起来,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春葳便两步上前,左右各一巴掌将她打翻。
那小孩子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周涤清疾步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只见这孩子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小脸青青紫紫地肿成一片,鼻子下面淌出两注血,和着冻裂的伤口渗出的血糊在一起,真正惨不忍睹。
周涤清一下就掉出泪来,将这奄奄一息的孩子抱在怀中,春葳几个也忍不住恻然,冬霁狠狠踹了那婆子一脚,骂道:“简直畜生不如!”
周涤清恨恨对春葳道:“给我打!”春葳虽只有十三四岁,却出自曹州武术世家,自幼习武,有一身不弱的内家功夫,三四寸粗的小树干一踢就断。
春葳抬脚便朝那婆子身上踹了过去,便听一声杀猪般的嚎叫直冲云霄。
周涤清将小孩子抱了起来,觉出其身量极轻极瘦,她自己才不过九岁,抱起他来却毫不费力。
她将孩子放到冬霁怀中,吩咐道,“回翠华院。”一群人便呼啦啦往回走去,春葳一人在后面将那婆子踢得惨叫连连。这般的动静,早有人闻声过来察看,见周涤清一行人气势汹汹而去,皆不敢上前阻拦。
春葳见这婆子痛得连哼都哼不出来了,方才理了理衣角,不急不缓地往回走,一路上遇到的人看她皆像看煞神一般。
周涤清在路上摸着这孩子的手冰凉,一回去便让人将他放到自己的榻上,冬霁怕污了她的床榻,一意要放到自己房内,却被她阻止,只好从命。
用暖被将他团团拥住,周涤清又吩咐将熏笼、手炉等物一股脑儿塞到被底与他取暖,又让人取了热水巾帕,亲自给他擦洗面庞,一会儿又给他上了冻伤膏和止血的药粉。
她刚吩咐让人去外院请大夫,便听见姑姑周芳臣回来了。周姑妈一进屋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回来便听说你把那小贼带回来了。”
周涤清也不多说,只将她拉到床榻前,那孩子被被子团团拥住,只露了一张惨不忍睹的小脸在外面。周姑妈不由吃惊道:“怎会这样!谁这般狠心将他打成这样子!”
春葳回道:“方才听那婆子求饶时说,是偷了她放在歇房的半块饼子来吃,便把他打成这样了。”
周姑妈气极而笑:“周府竟沦落到这般地步,要让子孙去偷食果腹!”
一众人皆默然无语,她们在老家时也尝听说京都的府里内院荒唐,却不知荒唐成这般模样。虽之前听冬霁说过这孩子处境艰难,但听说一回事,亲见又一回事,一个进不了主子院里的杂役婆子都能随意糟践毒打。
一时镂月带了大夫过来,仍是那日给周涤清看伤的孙大夫。众人避开了去,只余周姑妈和裁云在跟前。
孙大夫见了孩子这般模样,也吃了一惊,不由失声道:“谁这般狠心把个小孩子打成这般模样!”
周姑妈并不接话,一脸冰冷。孙大夫自觉无趣,讪讪地看了伤,又把了脉,一个劲摇头道:“内亏外伤,气血两虚,五脏羸弱,寒气入脾,一身细碎毛病,外伤都是此次,只这内里若再这般糟践下去,只怕活不到成人。”
周姑妈沉默了下来,裁云只得出声道:“烦请大夫开方子罢。”
孙大夫开完方子,裁云付了诊金,亲自将他送出去。孰料,孙大夫走到里间门口,停下步来,回头支吾道,“这样小的孩子,这般作践恐要伤阴鸷……便是当个小猫小狗儿地养着又如何……”
周姑妈眉间一片沉郁,点了点头。孙大夫出去后,周涤清走了过来,在姑母面前跪下,将头轻轻靠在姑母膝上,轻叹道:“姑姑不要太心伤。”
周姑妈长叹了一声,“我虽常恨周府如何如何,却到底是血脉相连,这中间纵有许多怨恨,事都临头却仍忍不住要伤心……如今家里沦落成这般模样,上上下下皆没有半分体统,任意践踏子嗣血脉,这是……这是要断了我周家的根基啊。”
周涤清抬起头,将姑母微凉的手握住,安慰道:“这不是姑姑的错,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姑姑又能如何呢?”
周姑妈转过头去,不叫侄女看见眼中的泪水,无力喃喃道:“是啊,我又能如何呢?”
裁云不欲这姑侄俩愈发感伤,便笑道:“夫人可忘了,和姑娘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呢。”
周姑妈这才勉强笑道:“是呢,你这好心为这小崽子折腾一回,却自己都忘了吃饭呢,”遂唤道,“裁云,还不将饭食摆上来!”
裁云应是,冬霁几个也都活泛起来,笑笑闹闹地招呼着把杯盘碗盏摆到外间桌案上,又笑着来请两人,方才的沮丧便一扫而空。
饭后,周涤清看着让人给小孩子喂了一碗稠稠的米汤,昏睡中他吞咽得仍然有些急迫,仿似多少年没吃饭一般,让观者心酸。
一时小厨房也煎了药来,春葳将他扶在怀里,周涤清亲自端了药一匙一匙地给他喂下去。药碗还剩些许渣底子,她便将碗搁下,却忽听院里传来喧哗声,夹杂着怪腔怪调的哭声。
冬霁打帘进了来,朝她禀道:“是二太太来闹了,夫人不叫姑娘出去,免得污了耳朵,一会子就打发出去的,要姑娘莫忧心。”
周涤清点点头,也未在意,她素知姑姑半生坎坷,看透许多世事,又有宫中撑腰,做事便向来随心,只管自个儿自在,不耐烦与人周旋些虚虚绕绕的,手段一径直截了当。那日在灵堂,三言两语就断了法妄作妖的势头,不敢再轻举妄动,二太太多半在她这里讨不了半分好处。果然不多久就听那喧哗声小了去,一会子便安静下来。
到了下晌,那小孩子醒了过来。冬霁打听了遍,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当初周邦宪不肯叫他入族谱,二老爷周芳义也未给他取名,是有个小名的,只是他死后,便没人叫了,府里见天只“小畜生”“小杂种”地骂着,哪里还有人记得当初叫什么。
按生辰他在府里本来是行七的,可如今七爷已经有个比他小的序上了,实不知叫他什么好,冬霁她们只得“小公子”“小孩子”地混叫着。
这桩桩件件想来,这孩子命途当真多舛,冬霁暗地思量,自个儿虽身为奴仆,却比他还好过些。
那孩子醒来还有一时的迷惘,待眼神清明起来,野兽幼崽般的凶戾和戒备又回到眼里,一下子跳起来,窝到墙角,警惕地看着诸人。
周涤清本在床前坐着,见他这般模样,也未敢动弹,恐他更生畏惧,只柔声道:“你莫怕,我是你三姐姐,不会伤害你。那欺侮你的恶人,已叫人打走了。现你便在三姐姐的屋里,那些恶人再进不来,不会再伤你分毫。”
那孩子眸中却未有丝毫放松,狐疑地打量着她。周涤清便也不多说,笑吟吟地看着他,任由他将自己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渐渐那孩子眼中的凶戾散去,但脊背仍顶着墙角,像随时预备着反击什么似的。
周涤清心头微酸,只轻轻道:“我是你三姐姐,先前一直和大姑姑住在山东老家的,你有没有听说过我?”
他目光微微浮动,防备却未褪去分毫,紧紧盯着她,唯恐她有什么异动。她只得又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原先他们也常欺负我和姑姑的。”
他仍不说话,目光游移间渐渐投到她的额头上,周涤清这才想起前事,省会到他在顾忌什么,忙道:“无事,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也早不疼了。那时不知是你,冬霁她们以为是恶人,才抓了你,只她们却也没如何你是不是?”冬霁当时敲打了他两下,因知他是小孩子,手下并未用力,算不得殴打。
他却未放松半分警惕,僵持半晌,周涤清只得试探着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未有异动,只仍紧紧抿着嘴巴看着她。待她伸手向他握去时,他却冷不丁地将身旁的枕头冲她掀了过来。
春葳和冬霁吓了一跳,忍不住两步并了过来,他便立即拱起单薄的小小身子,满目敌意。
周涤清无奈,挥退了二人,朝他温声道:“你莫怕,我不过去,但你现就在这里好不好?且看着,我们会不会欺负你。”说完,回头吩咐春葳二人道:“把厨房里热着的饭菜给他端上来罢。这会儿想是饿狠了。”
因他之前伤了周涤清,春葳并不放心留两人一起,只示意冬霁去走一趟,自个儿仍不远不近地候在一旁。一会儿,冬霁便取了食盒过来,搬了个小方几到床前,将食盒里的饭食安置上。
见他仍一动不动,窝在墙角一眼不错地紧盯着诸人,周涤清便起身摆摆手,和两个丫鬟一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