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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伙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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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的教学楼很大,走廊两侧都是刚刷过的白墙,头顶上的吸顶灯也一个都没坏,即便外面天空阴暗的仿佛世界末日,过道里也是一片没心没肺的明亮。
他的教室在楼梯左手边第四间,还没等到门口,令人脑袋发胀的笑闹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耿景延杵在门口发了一会呆,直到预备铃响起,才重新迈开脚步。
他的同桌正跟前排热火朝天的聊连续剧,后排两位都在头也不抬的奋笔疾书,左右隔着过道的“邻居”就更是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他是踩点进来,还是迟到了。
好在,这次无人理睬的时间并没持续太久。几乎前后脚的,耿景延这边刚坐下,那边数学老师就捧着教案走了进来,于是各种噪音如潮水般悉数退去,几乎所有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安静,一时间宽敞的教室内就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呼吸与年轻教师按部就班的讲课声音。
耿景延很喜欢这个严肃的数学老师,尽管大家都说她讲课丝毫不风趣,为人一板一眼,脸上几乎没有笑容,下了课就走,从来不与学生打成一片……但,正是这种无差别的一视同仁,让他有种舒适的安心感。
黑板上的因式分解刚开了头,位于班级最前方的教室门突然毫无征兆的被人打开,所有学生都无可避免的将注意力集中到门口的高大身影上,耿景延自然也不例外。
那是梅任曜,不知为何起了个忌讳莫深的名字,尽管高大英俊,成绩也好,但自从刚开学那会儿有人拿他的名字开了一句玩笑,被他二话不说揍进医院,就再没人敢招惹他,连老师都从不点他的名字,也鲜少跟他说话。
但数学老师是不一样的,她本来就谁都不理,相比之下对待梅同学倒也显得没什么区别。即便被打扰,年轻老师也仅停顿了一瞬,便继续讲课,对立在门口等候发落的迟到学生更是连个眼神都欠奉,只用手示意对方自行回座。
梅任曜的座位与他倒是同一列,只是对方在最后一排,全班唯一的独立座位,与他隔着三个位置的距离。感受着梅同学擦着他的衣角一路而过,耿景延挺直了脖颈,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对方。
其实,耿景延很清楚,即便他回头了,也没什么差别。尽管梅同学与他一样不受欢迎,但对方却也和其他人一样,根本没有注意过他。
其实,他的数学成绩很好,在班级里仅次于梅同学。长相虽然不像梅同学那样英俊的嚣张,但也绝不算差,眉清目秀至少有了,身形也不会过瘦或过胖。而且,他也不像梅同学那样早早暴露出让人敬而远之的暴力倾向,按常理,真心不应该沦为隐形人。
但受欢迎这种事情就像缘分,很多时候都不按常理出牌。就像他与梅任曜作为班里唯二的两位不受欢迎人士,也并没有因为处境相似,就同病相怜起来。
上课时间对耿景延来说最好打发,课间休息只要伏案写作业就好,也不算难捱,反倒是让很多男生心心念念的午休铃声最让他心悸,每每到来,都有些不太好过。
“嗨,同桌,我撤了,下午见。”
匆匆丢下一句招呼,同桌的女孩一刻也等不及似的旋风般冲出教室,耿景延张了张嘴,干巴巴的看着身侧已然空荡荡的座位,沉默了半响,还是小小声回应道,“下午见。”
他知道,自己的回应,并没有人听到。
严格说起来,耿景延虽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其实并没有人欺负他。同桌的女孩非常活泼,朋友遍布班级各个角落,往往一下课就没了踪影。前后桌的同学也都算得上开朗,虽然同样跟他没什么话聊,但若问个题,借个纸笔,也都是没问题的。
可毕竟,他没有那么多题可问,也不能天天不带纸笔。而大家都有更感兴趣的人和话题可供交流,没什么人有意愿来跟无趣的他说话。
所以,一到午休这种没有硬性规定的时段,大家很自然的离开座位三三两两打散重组,就会尤其显得没有伙伴的他形单影只。
整理好书本,耿景延从书桌堂里拿出保温饭盒,左右看了一圈,再度确定除自己外没有人闲置,也没谁有意愿来邀请他共进午餐。
好吧,虽然还是会失落,但已经习惯了。只不过,可怜巴巴的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独自用餐,他还是没有办法。
将饭盒装进球袋(它就是被这么带来的,这样就没人看得到了),耿景延穿上校服外套,再度看了一眼三三两两汇聚成团的班级,终是只能独自走出去。
虽说树上的柳芽已经见了绿,但毕竟还没入夏,正是冻人不冻水的时节,适合露天吃饭的地方非常少,何况还要避开午休时黄蜂般密集的各路同学。耿景延权衡半天,到底还是上了什么时候都人烟稀少的天台,直接拐进备品室。
其实这里也不太适合吃饭。
横七竖八的淘汰桌椅就占了大半空间,尽管每天早上都有值日学生负责打扫,积灰并不多,甚至还有两扇大窗,但还是有种灰蒙蒙的感觉,尤其这种乌云压境的破天气,压抑感简直更甚。
不过,好歹挡风。
摆正一组四肢健全的桌椅,耿景延将保温盒拿出来整整齐齐一字打开,他的盒饭都是老妈亲手烧的,异常丰盛的两荤两素,卖相可以直接做模板拍杂志封面,味道更是一流。由于深受J国文化影响,他家老妈一心认定高质量的盒饭在兼顾儿子健康同时,也可以拉近他与小伙伴之间的距离。
他知道,老妈每天吊着花样做盒饭非常辛苦,可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别费劲了,您的儿子根本就没有小伙伴可供分享。
“耿景延?”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耿景延不由的手腕一抖,整片红烧肉瞬间脱离筷子丝毫不顾及主人颜面的自由落体,然后啪嗒一下摊在地上。
“……”
早课还腹诽过不够关注他的人,眼下正一脸讶异的站在备品室门口,北高著名的禁欲式立领制服套在梅同学身上,尤其显得其人高大挺拔,而对方那双被女生们广为讨论的深邃眼眸此刻正微微眯起,目光在他与红烧肉之间淡淡巡视一圈,不冷不热的,没什么内容。
耿景延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的翻出纸巾将掉到地上的垃圾捡起攥在手心,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还差一点掀翻桌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面对面接触梅同学,有视线交流,对方甚至还和他说了一句话。而他原本以为,梅同学根本就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啊,是我。梅同学,中午好……”
只是,他慢了半拍的正襟以待并没有得到对方回应。
相比起他的局促紧张,梅同学仅是波澜不惊的收回视线,象征性的点了点头,然后直接绕过他,在五步开外拽过一套桌椅坐下,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包了书皮的常规尺寸书,慢条斯理的开始一边吃午餐一边翻看。
拜毫无近视困扰的好眼睛所赐,尽管隔着超过四米距离,耿景延还是一眼就看清了梅同学手中的食品袋子标示——那是北高学生都很熟悉的,对街某知名店家煎饼果子,以花样繁多、物美价廉与难排队著称,甚至还有人专门开车过来买。每天午休铃一响,那家店面门口就立刻排起长龙,手脚慢的可能挨至下午上课都等不到。
梅同学吃东西的样子很漫不经心,有一口没一口的,当然也可能是书本内容太好看了,让食物反而沦为陪衬。只是无论他如何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看不出那本包了皮的书到底是什么内容。
说来也奇怪,耿景延一直以为,像梅同学这类开版就引起暴力事件的不良份子,应该是那种学习吊车尾,行径阴阳怪气,对谁都爱答不理,对待师长同学缺乏礼貌,脸上写着全世界都亏欠他的阴暗类型。然而,梅同学虽然的确有点阴阳怪气,也确实不太理人,但却很奇妙的,竟然是认真学习,而且还会听老师话的性格。
耿景延也是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端倪。
尽管不被老师理睬,但布置下去的作业,梅同学却从来没有耽搁过。被排到值日也会正常完成,迟到早退都不常见,印象中甚至没翘过课。再用力回想,梅同学似乎连在课堂上睡觉的行为都很少有——至少他每次借故回头,看到的都是对方在聚精会神听课。
“你在看什么?”
“!”
大概是他一动不动紧迫盯人的太专注,不知不觉中,梅同学已经将手中的煎饼果子吃抹干净,然后冷不丁的一抬头,正好抓他一个现行。
“……嗯,我是在看……”
被那样有口皆碑的深邃眼眸正面注视着,耿景延没由来的就有些慌乱,更何况这是梅同学对他说的第二句话,而且对方还在正式等着他回复。这样可以有来,又有往的交流,实在是他以往根本没想过的,
“……在看,如果你没吃饱的话,是不是愿意跟我一起分享我妈的手艺……”
“嗯?”
应该也是完全没料到会突然听到就餐邀请,尽管他说的含糊,声音几乎都夹在嗓子里,但梅同学还是随着他的话挑高了眉梢,莫名其妙四个字完全写在了脸上。
其实也难怪梅同学满脸讶异,就连他自己,也完全没料到他的嘴慌乱之下竟然会不受控制,自己就丧心病狂的蹦出这个。
尽管明显能感觉到血气上涌,心跳也有些加速,但第一句话既然出口,后面的耿景延反而觉得可以说的稍微顺畅一些,
“你看,我妈那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这个母亲做的有多出色,每天都炫耀厨艺,弄这种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超级盒饭。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可以分享,倒掉了又觉得辜负了她一番心意,每天都硬塞的很辛苦。于是,嗯,就是这样,我可以请你,跟我一起分享么?”
微微喘着气,耿景延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来,更是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这么厚脸皮又无厘头的人。别说梅同学,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今天这番行为实在太唐突了,突然收到这种邀请,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根本就不可能感到高兴。
实在是太窘迫了,面皮完全发烧到烫起来,他简直不敢抬头去看梅同学的眼睛,但更加无法否认的是,他在心脏深处,竟然开始涌现出隐隐期待。
“哦,好。”
猛地抬起头,在他面前,梅同学已经恢复成平常样子,没什么表情,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但又的的确确,对方在应声之后,就自然而然的合上书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随后拿起饭盒夹带的,平日里根本没机会被使用的备用筷子,筷尖在空中旋了个圈,几乎没有停顿,便坚定伸向那盒只动过一片的红烧肉。
“凉了。不过,还是好吃。”
梅同学低垂着眼帘,脊背笔直的坐在那里,吃东西的样子很是专注。这大概是耿景延第一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近距离,又不需要遮掩的观察梅同学,也是第一次发觉,对方竟然有一双堪比艺术品的手——十指修长,骨肉匀称,即便只是简单衔着筷子,看上去也漂亮优雅,每一丝纹理都充满力量。
“怎么不吃?”
大概是吃过煎饼果子的缘故,梅同学的筷子虽然没有局限于红烧肉(基本上两荤两素都光顾过),但总量并不多,动作也是慢条斯理的,很有陪伴意味。而察觉到他的呆愣,那只让人为之侧目的手停顿下来,一桌之隔传过来的电磁音频因为疑问而略有上扬。耿景延低垂着眼皮,一时只觉得鼓膜颤栗,心跳如雷,视线只能定格在桌面那一亩三分地上,完全没有办法抬头回视对方的眼睛。
“哦,嗯,吃。”
机械式的拿起筷子夹起食物往嘴里塞,余光中梅同学闻言似乎迟疑了片刻,但终究继续了之前那般有一口没一口的陪吃节奏,未再多问。
胸口不知不觉轻快下来,耿景延松了口气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竟然屏住了呼吸。
两个人一起吃饭,无论如何,就是比一个人吃感觉更香。尽管依旧没勇气抬头,但耿景延还是感到有种热气渐渐升起,随着心跳而逐步蔓延,连手脚都暖洋洋的。虽然梅同学基本没什么话,他更不是擅长聊天的性格,但很奇妙的,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尴尬,他甚至忍不住嘴角都为之上扬起来。
而一片其乐融融中,耿景延不由自主的想,等晚上回家,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的告诉老妈,他与朋友一起分享了她精心准备的盒饭,而且对方还真心夸奖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