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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恨蘼芜杜若 问秋香浓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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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梧州城外,一场绵密的雨正滋润着被无边芳草掩盖的古道,细碎雨声如同隔绝了人世的一种寂寞的天生天养,自天而来,入地而去。曙色淡淡亮起,大地如落入一片宏暝之中,全世界是无边无涯,浓重无比的雨意潇潇。一辆军用吉普军穿过雨雾,沙沙雨声之中如同被肃杀的大地之气消了音,无声无息地驶进了梧州城。
吉普车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了一座门户极威严,大门两侧肃立着荷枪警卫的官邸前。细雨击打在车窗玻璃前,模糊了驾驶座上那张清秀帅气的脸,而那脸上的疲倦与怒气却丝毫没有减弱。
自被告知同胞妹妹从楼梯上失足跌下之后,陈维阳发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怒火,先把自己的贴身侍卫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了一顿,然后开了一夜的飞车,取近路奔至梧州。维晨是他唯一的妹妹,被他们父子托在手心里宠爱了二十多年,当初也是嘱托再三地交于纪少手中,不想竟有这样的变故,他憋了一肚子的火,直要向纪少兴施问罪而来。
陈维阳跳下吉普车,早有侍卫官从雨中走来,见是总司令的舅爷,连忙迎上来。陈维阳不与那侍卫官罗嗦,大踏步地走进府门,顺着青石小径向里走去。那侍卫官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风流倜傥的大舅爷铁青着一张脸,走进官邸,并不脱下军帽,只是一路大叫着:纪衍儒,你在哪里?
昨日府中的纷扰,这侍从自然知道,当下大气不敢出,只有硬着头皮一路跟随。幸好□□听到喧哗声,已从后院赶了过来,拦下了陈维阳。
“陈少,您来得好早。”□□微笑开口。
“□□,你不要给我打哈哈,我问你,我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陈少,夫人现在正在医院里静养,没有什么大碍了。”□□见他气势汹汹,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唯有敷衍着回答。
陈维阳双手叉着腰,圆睁双眼:“没事还好,否则我用枪打爆纪三的脑袋。我倒要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妹妹是怎么从楼梯上滚下去的?”
□□是见多世面之人,知道对这种家庭内部的事,多说一句将来只怕都要成为过错,便又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夫人跌下去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场,具体的事,您还是……”
陈维阳眼睛瞪得更大:“纪三在哪里?”
□□知纪少昨晚去了西厢的书房,他深夜过去了两次请纪少回房,都被纪少撵了回来,想必他此时已睡在那边的榻上,当下踌躇了一下,说:“陈少,您先请到客厅小坐,我这就去请我们三少爷出来。”
陈维阳哪里肯等,手向腰间的手枪匣子一拍,紧紧握住,便要冲上楼去。□□连连叫苦,想到这位小爷是冲动之人,只有纪少亲自出马才能降伏,便说:“我家三少爷昨晚睡在西厢房……”
那陈维阳对纪家何等熟悉,不待他说完,已转身冲了出去,直奔花团锦簇中的西厢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想到维晨现在在医院,这纪三竟能好好地睡在家里,心中更气。
一路行直西小花厅,只觉香气扑面而来,不知会否是那一夜的雨浓郁了这厢房本就四溢的花香气息。他无端地心头一乱,踏成两层石阶,雕花的门楣已近在眼前,小小的一间屋子,玲珑于花香细雨中,静静得仿佛出离这尘世,他手扶在门框上,忽见碧纱窗中,凌乱参差的光线之中,一尾古琴卧在地上。
看着那琴,他便是一呆,人便僵在的门前,一种奇怪的感觉象一股无形的暗流将他团团地罩住。他顺着那琴向里面望去,忽地全身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身体如同如去了重心一般,踉跄退后两步,竟直从那石阶上跌了下去,坐在石阶下的碎石子路上。
他并不觉得痛,头脑晕晕噩噩地,发了会儿呆,慢慢地回过神来,只道是因为赶了一夜的车,那室内又暗,所以看花了眼,当下站起身,又走上石阶去,一把推开了厢房的门,走进去。
门外的风雨随着他呼啸而入,直将这小小的书房注入了一股冷意,那冷却及不得陈维阳的心头寒意。
哪里是自己花眼,古琴旁相偎而眠的分明是那两人。
那两个人……
他失魂落魄地立在门前的风雨中,觉得自己的心如被撕裂一般。
昨日是怒,而现在,是伤。
眼前的一幕,如同一片片飞来的刀片,正把他凌迟。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爱那女子,那个带着她的藤箱,红嘴鹦哥和贴身丫头,为了至高无上的爱情投奔他而来的孔七小姐。
连他自己,也是现在才知道,爱有多深,现在的伤就有多深,千刀万刀,剐在身上,刀刀不见血,却深到骨髓里去。
纪少于睡梦亦有警觉,“霍”地睁眼,顿时也被眼前的一幕骇得失语。不知为什么,孔小婵竟睡在自己的身边,因他的动作而迷迷糊糊地张开一双眼睛,眼中有着睡意,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脸竟是一片安然和依恋。
纪少吓得蹦了起来,直退了好几步,跌坐在沙发上,一抬眼见陈维阳立在厢房的门边上,远远地看着他,僵着身子,眼中的恨意直喷出火来。
朋友妻,不可戏!
纪少现在是百口莫辩,以手抚额,实在不知道昨天晚上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婵已从地上坐起来,转头看见陈维阳,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归,当下心里大叫乱了乱了,她爬起身,焦急地看看纪少再看看陈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陈维阳已走过来,右手握在腰上的手枪匣子上,便要拔枪,忽看见墙壁上挂着德国制造的军刀,于是改变了主意,两步奔到墙边,一把将那军刀抓了下来,“唰”地抽出刀身,雪亮的光芒映得一室光华四射。
他气得嘴唇发白,颤抖不矣,挺着军刀便砍了过去。
纪少僵坐在沙发上,着实是一头雾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位娇滴滴,粉妆玉砌般的孔家小姐是怎样睡到自己身边的。他三岁方呀呀学语时,母亲便请了前清的翰林阁大儒做私家先生,教授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所以于伦常看得极重,其后南北闯荡,凭外人戏言风雅,骨子里却难褪清傲,此时因一场酒醉后的无知无觉,竟落到如此不仁不义的不堪境地,依着性子,不若就被陈少砍死了干脆,于是也不躲闪,静候着那一刀风一般地凌空落下。
***
细碎雨滴击打着暗碧色的纱窗,冷风从窗棂的每一道缝隙中蛇行而入,张狂地辉映着那一道雪亮的刀锋如闪电般毫不留情地落下。伴随着一声刀刃入骨的钝响,一道飞血激喷而出,远远儿地有数滴竟溅到了碧色的窗纱上。
瞬间,窗上若有梅花突绽,灰沉沉的底子上,幽游得又如同一道暗哑的泪。
陈维阳失魂落魄地立在地中央,右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再也不复几秒钟前那气急败坏,直要兴施问罪的模样,脸上满是无法置信的茫然。
那军刀,明晃晃地嵌在倒在陈维阳脚边的那个瘦小娇嫩的少女的肩头,碎玉兰花的棉质睡袍被鲜血顷刻间染红了。
几秒钟前,就在军刀就要落在丝毫不做躲避的低眉男子头上时,这个少女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几乎是迎头而上,于是薄薄的刀刃负载着陈维阳的一腔怒火,毫不留情地砍在了她的肩上,把她生生地砍倒在地,痛晕了过去。
陈维阳呆住了。
纪少反射般地跳起身,也呆住了。
这样一座暗香浮动的西小花厅,白衣少女长发散落在地,白衣凌落恍有欲飞之势,肩头更弥散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似开放了一朵倾世绝艳却又绝望的花。
无端地,看到少女雪白的双颊,因痛苦而深深锁起的双眉,纪少的头忽地如同炸开一般地疼,虽然是不同的容妍,脸上却有着相同的隐忍的深意,此时的孔小婵,与记忆中那个宁可一死也要佑他周全的施兰乔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一时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迷朦。
她为什么竟这样冲过来,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这样想着,头又痛得五官都受牵连,几乎耳不能闻,目不能视,无法呼吸,整个人如同落在一个巨大的金钵中,被震得恨不得一死了之。朦朦胧胧中,他只看到陈维阳僵直着身子,单膝跪地,颤抖着伸出手来,只碰了碰那刀就如同被烫到一般地迅速地缩回去。
陈维阳欠着身子,几乎是以一种谦卑求恕的姿态望着小婵,小婵已痛醒,咬着嘴唇,硬生生地不肯哭出声来,抬起手来,摸着刀把一把把刀从肩头上拔了出来,自是又带出了一行飞血,嘴唇亦被咬破。
陈维阳再也无法自持,“咚”地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小心意意地把小婵抱起来。小婵双眼已迷离,瞳仁中的光芒散乱,却挣扎地扭头看了眼纪少,忽一把揪住了陈维阳的袖口,说:“你是好人……,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陈维阳听得一呆,那小小的身体偎在他怀里,隔着薄薄的布料体温似每分每秒都在降低,他心中悔恨不迭,虽然心中千万不甘,却断不能在这时候抚了她的意,便点了点头。小婵却不放心,依然拼了全身的力气揪紧他的衣袖,低低地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孔小婵……,是你的。”
陈维阳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慌得有些六神无主,只怕这小小的人儿就这样死在自己怀中,连连点头,说:“你不要讲话,我去带你看医生。”
小婵却拼一死要也化解这一场唯有她才了然的冲突:“忘了……都忘了……你发誓。”
陈维阳深深地闭了下眼睛,忽地张开,扭头望着纪少,说:“只要你还是我的小婵,我便发誓永远都忘了我看到的那一切,否则让我双眼被金针刺瞎。”他说完便站起身,再也不理睬纪少,抱着小婵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纪衍儒沉默地看着他离开,抬起手来,按压着太阳穴以缓解针刺般的疼痛。
窗纱上还留有那少女最纯洁的血液,他现在还是混混鄂鄂地,不知她是如何来到他的身边,也不知她为何要不顾性命地挡那一刀,更不知为何在那张娇嫩的面孔上他竟能找寻到属于施兰乔的那份隐忍和孤勇。
忘了吧。她拼一死要一句承诺。
没来由的,他竟会感到一丝莫名的心酸。
他当然不知,这个拥有孔小婵身体的女子是怎样强烈地爱着他,她已为他死了一次,挡那一刀,已是本能,而她拼死得到的那句承诺,亦是为了他,她知道他在这乱世拼斗,至亲的人或死或伤,都纷纷离他而去。她怎忍心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他再失去生死至交。如此纠结离乱的三七年,她必要护他周全,有一分力就要挣那一分。
此次轮回,尽得苏轼词中的那三个字:错,错,错。
曾经生死与共的两人,竟错落得遭遇彼此的“良人”。若陈维阳不是这样爱着孔小婵,她当可抽身,可是以现在的状况来,陈少绝不是一个可以把感情看淡的人。若因为自己,使得两人兵戈相向,那么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就算能生生地分开也无法承担这三江口的风云际会。
于是,她只能弱弱地对陈维阳说一声:“孔小婵,是你的。”
她来这世间,只是为看他一眼,如今看到的,却不如不看。在他的眼中,已纵使相逢人不识,风尘满面,眼角有深痕。
罢罢罢。
忘了吧。
就还陈少爷一个完整的孔小婵。还陈小姐一个飒飒军中的纪总司令。
自己该离开了。
虽不曾寻到血石,但那枚玉佩已深深藏于手心中,所以,即使回不去,也不枉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