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前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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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落看着李言欢手心的白光愈来愈盛，看到她眼中的留恋也不舍，看到她最终消失在白光中。忽然觉得像极了那时的沉心，这样的离别，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何自己却有轻抚她脸为之拭泪的冲动？更为何，自己也落泪了？望着落入手心清亮的泪，不禁怔然，她有多久不曾落泪了，就如她早已记不起笑原是由开怀引起一般。也许千百年来漫长的等待，甚至让她模糊了等待的初衷。也许再深的爱恨都有尽头，偏执过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只剩下疲惫了么？”自嘲，她习惯性的挤出一抹苦笑，向着幻冥的深处走去。说是走，也不过是一种象征动作，只需她心念一动，她便可随意去到她所达之地。因为，这里是幻冥。一切皆是幻境，虚实远近，花鸟虫鱼，日月星辰，皆随她心念所生所灭，她是此处唯一的主人，亦是唯一的过客。
此刻，她想走，于是她就在一片虚无中漫步，直到，一渊无边的烟波中。她俯身，素手探入水烟之中，感受那微弱而绵长的灵力波率。还在睡呢，沉心？这片烟波是幻冥之源，亦是除她之外唯一的存在，也是其真正主人归栖之处。她虽然看不透这重重烟波，但能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是了，她如此高傲，又岂会让她看到她的狼狈？于是，影落显出双翼，也随着这袅袅烟波轻轻起伏，手中的结印有清辉凝聚，又细细的汇入水烟之中。
我用千世之情，可否重聚你心？“醉梦引，心头血。忆锁离魂寄梦归。三分醒，七分醉，颠沛红尘轮回劫。”此咒，又如何能解？
枯坐于浩淼的虚空，影落再次陷入了飘渺遥远却又恍若昨日的回忆。又或许，维有回忆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的存在，才能无望的坚持下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沉心却连人形都尚未修成。只是一朵青涩的白莲，孤独又骄傲的绽放于忘川间。
忘川，横亘于九幽之下，黄泉的源头。永远静静流淌无声的河流，传说只要饮一口忘川之水，就会红尘前世尽忘。水至清则无鱼，忘川之水更是亘古的深潭，苍凉冷寂，放眼尽是一片无尽的浑白。她不知，她不过是为了甩开那些烦人的神君仙官，却不料如何误入此荒寂之地。
今次王母寿宴，百花竞艳，群仙荟萃，定是让那九重天宫热闹超凡。而她这紫苑的正主蓦然消失，那些侍女与仙童怕是早已急得跳脚了吧。毕竟各种仙草奇葩可一直经由她评估、伺弄的。念及此，这份殊荣，对于区区一只梦蝶而言，应是无上之幸，千恩难言了。尽管，她本身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仙官神将莫名的轻视，女尊玉真无端的敌意，仙童侍女刻意的讨好，都让她隐隐知晓她在天宫的待遇竟是超乎寻常，逾经越道了。许是在那些以天理正道自持，满口天命归一的神君仙道眼里，自己不过凡间妖物，纵是渡劫飞升，勉强载入仙籍，也不如他们三清入道来得光明，更莫说打理西王母挚爱的瑶池了。想来她亦不过为西王母打点侍女之一，为人所不齿竟只因出身凡俗，不受仙家道法，不拜三尊鸿钧，只以自修入乘。
无怪乎族长在得知她欲飞升入圣时，不喜反忧，只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在天宫令人知悉自己的修为源法，凡事淡然，小心。自己一心得道，原为梦蝶一族正名，却何曾料到会是今日之光景？今日之瑶池，香瘴粉絮，曲水靡音，往日道貌岸然的仙官神判妙口生花，恭维不断，平素端庄素雅的仙子竟也亲言软语，曲意奉迎，只为求几句她对进献的仙花灵草的美言。
终是受不了似不停消的邀功夺媚，她借故离席，避过天兵天将的眼线，一路无心的本走，竟也闯入一番福地洞天。看腻了琼楼玉宇，紫云粉霞，置身白皑皑的烟波，反觉一身轻松快慰，不觉微微莞尔，心底偷偷浮起一丝念想。
“还真是凉呢。”不畏湿衣，不顾礼仪，素手撩拨起身前白气氤氲的河水。
“忘川啊忘川啊，是否我掬一捧入喉，便可忘掉种种烦恼？”望着掌心悄然逝去的水，她很想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沉沉水中，忘掉一切的烦忧。自己一时冲动的蓦然离席，又不知犯了天规几何？
正烦恼间，突然远处似乎有击打水波的声音传来。“是谁？”她被惊动，循声望去。却见水云飘渺的中央，一颗淡淡的莲苞浮在河面上，与浩淼烟波融为一境，若不细看，并不能觉察。
“我是莲花”。那个莲苞动了动，脆生生的答道，又急忙催问“你是谁？”
说话的方式直接明了，没有冗长的托辞，没有虚伪的强调。她笑了，多久没人与自己这般说话了。居然连她这位刚被西王母在瑶池盛宴中册封的紫苑神官都不识得，眼珠子一转，便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俏皮地答道“我是蝴蝶。”嘴角弯过一丝自己都为觉察的笑纹。
“骗人。蝴蝶怎么会没有翅膀？”对方明显的不买账。
“哦？那你尚未开花，又怎能以莲花自称呢？”她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颗无垢清纯的莲苞比瑶池上那些妖娆明艳的群芳更让她心动。
“谁说我不开的，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对方急声辩解，却又不服气的追加一句 “我要是开花，那可漂亮了，说不定比你还漂亮。”
“是么？那我倒要好生看看了。”她说完，衣袂翩跹，踏风向川中飞去。
“哎呀！”对方突然爆发的惊呼，差点让影落一个不稳，失衡跌落。叫得这般惊惨，莫不是真担心自己把它那小莲包压垮吧。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莲包的修为也委实太低了吧。在空中自在的旋身一舞，张开双翼拥住身前，再回身，已现出原型稳稳当当的落到莲包上。软趴趴的果然很舒服，轻笑：“怎么样？没骗你吧？”得意地用双翼轻拍它粉嫩的花骨朵，这圆乎乎的不会是脑袋吧？嘴角又漏出一次笑意。
“你真的是蝴蝶呀。好漂亮。”又是一阵兴奋的惊呼，甚至能感到身下微微的颤动。只一会，那震动便平静了，想来这小家伙怕自己坐不稳掉将下去吧。自己的修为再不济，不也还有这明晃晃的双翼么？这白莲，未免太多愚钝了些。但看它认真的劲头，心却在不觉间被触动了。
于是，不再说话，索性收起双翼，放任自己舒服的松懈的躺在莲苞上，享受着白莲似有或无的淡淡清香，思绪渐渐拉远。自离开族人，飞升天界后，便许久未有这般的轻松了。那瑶池盛宴的粉雾红云，她不由紧了紧眉峰。天界的灵花异草，熙熙攘攘的聚集一处。牡丹妖娆，幽兰香艳，红莲吐芳，傲菊折腰，百花竞媚，虽香尘暖雾，万紫千红，却徒增她心底的厌恶。各路神仙更是喜上眉梢，神采飞扬，盛赞恭维出口成章，滔滔不绝，甚是千篇一律，陈词滥调。高高在上的仙子神将，在更高的权贵前也免不了流俗奉承。西王母的瑶池盛宴，变相的争宠斗艳，倾尽一切竭尽所能展现的浮华美景，却也不过矫揉造作，空洞苍白。受不了众仙或嫉妒或惊艳的眼神，也不愿再迎合西王母带有施舍意味的欣赏，也许，是时候离开了。紫苑神官，虽为王母亲口御赐，却不过是在供众仙眼恨心妒而已。又因挂此虚衔，百花群芳对她这只区区梦蝶情殷意切，蝶恋花已变花恋蝶，令她哭笑不得。她后悔了，她后悔当初不该不顾族长的劝阻执意修行，不甘与林间精怪沦为一类，被各种牛鼻子不分青红皂白的驱赶降伏，于是渡劫飞升成为第一只位列仙班的梦蝶。正因为这可笑的第一，她成了西王母最新的玩具，也成为各位仙家正统的眼中钉。自己千载苦修，竟沦落至厮。她觉得累了，于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仙子姐姐，你怎么了？”怯怯的声音轻轻响起，伴着潺潺水声，温柔的流入耳际。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她轻笑，原来在烟尘浩淼的洞天福地，竟是有人关心自己的。
“什么是累？是不是像我这样保持一个姿势站久了就会又麻又酸？”小家伙扑哧一笑，许是发现了有趣之处，“没想像仙子那样的仙子也会觉得累啊？累了你就睡一会吧。我就经常睡，比醒的时间还长。”最后这句，声音竟因羞赧而含糊起来。
“扑哧”她失声笑到，“比醒的时间还长，难怪你总是长不大呢。”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累了乏了就只好睡了嘛。”小家伙似乎委屈了，将莲叶呼啦啦的摇晃着，稀稀拉拉的拍在水面上。
她不语，一个人确实是最容易累的。这棵小小的白莲，寂静无声的生于忘川之上，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是何等的孤寂？她猛然转身，化为人形，轻轻的抚摩着白莲柔嫩的花瓣，眼中流出温柔和淡淡的哀伤。“小莲花，你寂寞么？”
小家伙好像很喜欢自己这般对待，回应的是一阵小小的颤栗。她暗暗为自己的顺毛技术得意，身下又传来弱弱的声音：“寂寞是什么法术？呃，我还没学会。”
“寂寞不是法术，你不需要学的。”连忙轻轻拍了拍那饱满的荷苞，笑染轻愁。
不料身下人竟愈加激动，“可是我想学法术。那样就可以保护你了。”斩钉截铁的说到，又呼啦啦的溅起一片水花，为自己造势。
她笑了，真的笑了。有多久未曾这般笑过，她早已记不起。仙宫的种种教会了她冷笑，苦笑，假笑，强笑，却让她忘了如何纵情一笑。眼前这朵清淡到清寒的莲苞，居然让自己如此开怀忘情。“傻孩子，为什么要保护我？”似埋怨，却听不出任何怨艾。
“因为你漂亮啊，而且你还会累，像我一样。”小家伙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偷偷摸摸地将自己埋入荷叶下。
“你也很漂亮啊。一定会变漂亮的。”笑着揪了揪它的叶子。
“真的吗？”粉白的小家伙声音里充满了希冀和不安。
“那是自然。我可是堂堂的紫苑神官，赏尽瑶池百花，阅遍奇珍异草，又如何会看错呢？”第一次感谢这个虚衔。
“哇哈哈”小家伙笑得花茎乱颤，“你可是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呢。”
“那要怨他人没眼光，你可是我遇到的最好看的花。”又忍不住用指腹轻触那清凉柔软的素洁花瓣。
“真的？那我开花时你一定要来看我哦。”小家伙兴奋得直嚷嚷。
“这——”她迟疑，这次擅离瑶池已属重罪，下次相见，怕是遥遥无期。
“你不愿意？是不是嫌弃我太笨了？”小家伙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隐约的鼻音。
“我岂会嫌你？”她心下一慌，忙将这颗荷苞轻拥入怀，“我只怕你睡不够了日后怪我呢。其实这样子也很可爱啊，花期到了，自然而然就会开了。”
“不睡了，我要努力修行，早点开花成仙。”小家伙摇头抗议，却发现正被自己挟制在怀中个，只好又往她怀里蹭了蹭，软绵绵地央求道：“紫苑神官姐姐，你教教我怎么修行吧？”
她苦笑。万物苍生里，植物无情无智，修行最为不易。而莲沉静随性，中通外直，聚神凝元更比别的植物远逊几分。偏怀中的白莲为忘川所孕，与渺渺仙尘相融一脉，有自己的灵识已是奇迹。花开成圣，那就要看冥冥中的造化了。不忍伤它，只将自己修心的道义略略道出“修行在于心的境界，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阴，一切世界中，无法而不造。名心，由种种法，熏习种子所积集故。心到意到。”
“可我没有芯，所以一直不能开花。”小家伙竟更沮丧了，赌气将自己沉入水中。
“傻孩子，万物皆有灵性，心动则灵。你若无心，又如何能与我说话呢？”她好笑的看着从自己怀中渐渐滑落于水中的白莲，“我看你非无心，是沉心罢了。”又摊开掌心温柔的摩挲那枚小小的莲苞。
“沉心？沉心——”小家伙在原地慢慢的打转，若有所思。
“难道你修为低浅，是一直认为自己无心？于是不能吸纳天地菁华为己用而散与天地归一？”影落哭笑不得，第一次遇到如此糊涂的仙灵。
“沉心，沉心——”小家伙突然一下子冒出水面，青白的荷苞泛着淡淡的粉晕，“紫苑神官姐姐，以后我就叫沉心了！哇哈哈，我有名字咯！我是沉心，不是别的花花！”显然没有细听她的疑问。
“你啊——”她嗔怪得点了点那娇嫩的莲苞。也罢，由得它了。这样无心的笑，对它未尝不好。
“紫苑神官姐姐，我能不能叫你影落姐姐啊？” 沉心又将自己半截埋入水中，连声音都模糊不清。
“紫苑神官不好听？”她微微蹙眉，仙宫之人蒙西王母赐封后，称呼便是不可擅自更改的。名字更是从那一刻起消失，连想起都是大不敬。却听耳边一阵沉吟“好听，就是叫着太拗口。我只是想着如果影落姐姐你离开了，忘川又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过只要看着自己的影子，就能想起姐姐你曾经来过，就像影子落下来一样，一直陪着我。”像是害怕自己拒绝，话语刚歇，那莲包就再次沉入水中，甚至扒拉了几片荷叶挡住她的视线。
看着刚才还流光溢彩的莲苞突然像泄了气一样病蔫蔫的沉入水中，心中竟牵扯起一丝疼痛。她不由得给了自己一掌，什么时候起自己对仙宫天条如此畏惧的呢？苦修千载，位列仙班，却将自己的初衷忘记了。当年受不了别族精怪的挑衅，更不满梦蝶一族隐气遁形，资质非凡却甘于平庸，从而立誓升仙入殿。现在仙也升了殿也入了，从此梦蝶一族属天界上仙，自己反而愈发怯懦，连名字也不敢拥有，真太不该了。
“沉心，影落姐姐要走了，你送且不送？”她已经决定怎么做了。其实瑶池缺席之后自己便是罪臣，再私潜忘川更是罪加一等，何谓紫苑神官？何谓天规神威？她自始自终不过是一只梦蝶而已。她需要的，也仅仅是那份久违的随性自由。她笑了，风淡云轻。
“影落姐姐？！”小家伙先是欢快的叫唤，语调又忽的降了下来，“影落姐姐，你要走了？这么快？”
“嗯，谢谢你，沉心。”影落又一次轻抚沉心，心里升起淡淡的眷恋和不舍。
“为什么要走？你不要沉心了么？”小家伙无力的瘫在水中，任由自己的拨弄也不躲不闪。
“怎么会，影落最喜欢沉心了。只是有点累了，要离开一阵子。”影落把沉心搂在怀里，深深的嗅着沉心特有的清香。深含歉意的说：“我要去人间游历一翻，回来了给你讲很多很多的故事。”纵是万般不舍，她亦不会让这无辜善良的小家伙为她所牵连。
终于，小家伙踌躇了良久，像是鼓足了勇气，强装镇定的要求“我开花的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哦！”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傲然挺立“给我记清楚哦，是伟岸的一棵，不是一朵，不是一株！”
“扑哧”影落被小家伙刻意显示的“雄伟英姿”逗笑了，心中一痒，捉弄一般的抓过沉心轻轻一吻，调笑道：“傻沉心，你开花后就出落成大美人了，难道你要长成粗壮的美人么？”
“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的。”原本清清白白的小家伙突然染满春色，只来得及匆忙抱怨一句，便哗的一下沉入水中。
影落在风中呆立半晌，直到那重重的水气弥漫了周遭。才又深深望了一眼已然融于忘川的白莲，优雅转身，化为一只紫翼蓝蝶，飞离这唯一让她眷恋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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