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20、此番冤孽意难平

　　十五皇子的满月酒操办得极其盛大，若不是礼部正为今冬太子大婚忙得鸡飞狗跳，那阵仗可能还要再大一点。
　　酒席上诸位皇子皇女都为自己的十五皇弟准备了礼物，不知事儿的也有他们的母亲代劳，除了崇尧。
　　护国公主只在开席的时候露了个脸，很快就抱恙回去了。灵帝没说什么，依旧是满面春风。
　　孟平报出十五皇子的名字时，大伙儿都愣了，隔了好一会儿席上才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喧嚣。
　　大伙儿发愣的原因也不是很复杂，只因为十五皇子的名字很特别——颜淼，字流之。
　　大昭下一代是崇字辈的，公主们身份上低一些，一般只有封号，护国公主深受帝宠，这才有自己的名字，而皇子名中是必然要有“崇”字的。
　　十五皇子显然是与众不同的，竟然被赐名为颜淼。要知道，大昭尚水，“淼”之一字，其意颇深啊！
　　灵帝并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故而所有的人都开始猜测起十五皇子的特殊性，殊不知此名来源于崇尧翻书后随心所欲的闭目一指，全是巧合，别无它意。
　　另外，似乎自从十五皇子满月起，灵帝与护国公主之间突然变得貌合神离了起来。虽然那两个人依旧是形影不离的，可旁人远远地看过去，总觉得那亲密无间的姿态背后隐藏了一道巨大的沟壑，怎么填也填不满。
　　于是，有人就猜测，陛下最器重的乃是十五皇子，八公主就快过气了。
　　左凌殿听闻此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身边的冯司赋对好友的不屑一笑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问道：“你这轻蔑的样子是摆给谁看？莫不是你未来的娘子失势了，你心里头不痛快？”
　　冯司赋乃是现任禁宫护卫长，与左凌殿相识不过月余，却熟络得如同八拜至交一般，二人说话自然也比较随便。
　　左凌殿对自己顶头上司的挪揄毫不在意，只又斟了一杯酒，道：“谁要是真敌得过八公主在今上心中的位置……那也真是了不得了。”
　　“瞧你这笃定的样子，我怎么就没看出那小丫头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艳若桃李罢了。”冯司赋性不羁，心直口快，虽为冯家长子，也处在帝国权力的中心，却对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毫无兴趣，看待他人也只是凭着自己的喜好来。
　　左凌殿却是摇了摇头，道：“公主若真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又怎会独揽圣宠几近十年？你未免将今上看得太过浅薄！”
　　“独揽圣宠？”冯司赋一巴掌拍在左凌殿背后，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那八公主是今上的妃子而不是女儿，哈哈！”
　　左凌殿略微皱眉，沉默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何止……今上对八公主又何止是不像女儿、如同妃子？那情状简直就是将那孩子视为命中唯一、一生挚爱啊！
　　“你还真别说，我最近可听到好些谣言了。”冯司赋说着说着便凑到左凌殿耳侧，小声道：“有人可是胆大包天了，竟然说八公主并非今上血脉，乃是冷宫贱婢与侍卫偷生的野种，你说好笑不好笑？”
　　未待对面人笑出声，左凌殿黑眸一凛，愣是令冯司赋的玩闹之心胎死腹中。
　　挠了挠脑袋，冯司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展羽莫怪，我这是喝了点酒糊涂了，言语之中若有冒犯，还请见谅。”他这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准驸马爷面前搬弄公主的是非。
　　左凌殿却只是沉声道：“冯兄此言差矣，您冒犯的……可是今上！”
　　冯司赋虽游离于朝堂之外，却并非半点世故不通，当下冷汗就出了一身，凉飕飕的。
　　左凌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想必这消息不日便会传遍长安，到时候，禁宫护卫营恐怕又要忙了。”
　　他低垂了眼睑，乌黑浓密恰似鸦羽的长睫敛住了凤眸中闪烁的神色，让人不辨喜怒。冯司赋看着他白如冷玉的侧脸，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连脑海里残存的最后一丝醉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崇尧还不知道一场有关自己生世的暴风雨已经开始酝酿，她近日流连时梁园，有事儿没事儿就往里头钻。现在她得了空，又跑到博兮这处练水袖了。
　　博兮教崇尧很用心，奈何这位公主殿下空有蛮力极缺技巧，总是无法参透旦角在台上一颦一笑的精髓。
　　崇尧练水袖已经快有四个月了，长进并不大，她不禁有些恼，弃了那两节素白的缎子便道：“不练了！着实是费劲！”
　　博兮微微蹙眉，轻叹了一口气便拾起了地上的东西。他是戏子没错，可他对有关戏曲的一切都抱有一种极其虔诚的心态，崇尧这种草率的做法让他不敢苟同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崇尧仿佛觉察到了博兮的不悦，叫住他正欲离去的身影，道：“你不高兴了？”
　　博兮诧异地转过头，他对崇尧体察人心的本事甚是佩服。
　　“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我不过是扔了那两截破东西，你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崇尧咄咄逼人的架势已经摆出来了，她脾气素来骄横，最是见不得旁人给她冷脸。
　　博兮不卑不亢地站着，似是思虑了许久，才道：“殿下若真只是寻个乐子，那大可不必受苦，这水袖不练也罢，无心求之，费力不讨好，不若摒弃。”
　　“你这是什么意思？”崇尧迫近一步，愠怒之色将现。
　　博兮反而正视着崇尧，认真道：“殿下若是真心想学，那就请多费些心思，举凡技艺，不下苦功夫，不去好好揣摩，皆是得不到好收获的。”大昭戏子众多，盘儿亮条儿顺的多了去了，比他好看的比比皆是，为何他能独揽风骚？背后下的苦功又岂是旁人所能想的？
　　崇尧睥睨着眼前的男子，他素来清雅柔丽，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看人头都不敢抬，然此际，他这般昂首挺胸地站着与她对峙，倒是半点怯弱也无，反而有几分铁骨铮铮的味道，让人陡然生出一丝激赏。
　　崇尧不由得起了好胜之心，道：“我倒是不信了，区区水袖，还真能难得了我不成！”说罢，她夺过博兮手中之物，一丝不苟地动作起来。
　　博兮站在一旁，看崇尧愈加郑重的脸色，不禁眉眼一弯，真心笑了。

　　此后多日，护国公主越发离不开那时梁园中的戏子，弄得孟平都有些急了，他眼看着泰昭殿内的帝王一日日容色沉郁，真是替崇尧担心得不得了。
　　就在此时，崇尧端着一个大号的玉碗进来了。
　　“公……”孟公公一见崇尧刚要行礼便被止住了，只痴痴呆呆地看着崇尧进入殿内，实在不知道这古灵精怪的公主殿下又要耍什么花招。
　　灵帝本在批阅奏章，察觉到有人靠近，抬眼便瞧见了托着玉碗的崇尧。
　　“父皇，吃面！”崇尧将那大碗搁在灵帝手边，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了一双筷子，笑意盈盈道：“我做的面哦！父皇尝尝？”
　　翡翠玉碗通透无瑕、碧色撩人，里头的面条细若丝线、晶莹透亮，灵帝不禁奇道：“崇尧会做面？父皇怎么不知道？”他这个矜贵懒散的八公主……连吃都嫌烦，更恍若下厨？再说了，天家的金枝玉叶，怎能随意出入庖厨之地？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崇尧却是得意，“父皇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来嘛，尝尝看，我拉面拉得胳膊都酸了……”
　　她那娇气的模样真是弱不胜衣，灵帝不觉发笑，道：“朕教你拉弓射箭也未见你哼唧一声，拉个面就累成这样？”
　　崇尧撅嘴，道：“这可不一样！这拉面使的是巧劲儿，若不是我甩水袖老是不得法，博兮也不会支这个招给我。可把我累死了，肩膀都跟着抽抽。”
　　当“博兮”这两个字传入灵帝的耳朵，他那狭长的凤眸顿时幽暗了下来。盯住那翡翠玉碗里清汤寡水的面，灵帝原本颇为喜悦的性情不翼而飞。
　　崇尧还在絮絮叨叨，“我这几天跟御膳房的师傅学得可认真了，您看这面条拉得多细？是不是名副其实的‘龙须面’？父皇，您都不知道崇尧有多辛苦，为了孝敬您，我连三皇姐的寿宴都没去呢！”
　　“是吗？”灵帝淡淡地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因了崇东和崇礼都去了才不愿到场？”你这孩子，当真是把朕当成傻子一般糊弄吗？
　　崇尧万万没有想到灵帝会这般冷漠尖锐，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她也知道上次在慧德殿是自己言辞过激，如今这般也算作是像灵帝低头，岂料会遇上灵帝这样的反应？
　　“你这心里，甩水袖是第一，孝敬父皇……那是顺带着的吧？”灵帝慢悠悠地拿起筷子，拨弄着汤水里的面条，夹起一根微微用力就让它拦腰断了，“崇尧，你以为父皇是那么容易讨好的吗？”
　　父皇这是在说什么？他是什么意思？崇尧觉得眼前的极其可怕，虽然他并没有用冷到肃杀的眼神来看自己，可是，他的语气是那样诡异，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父皇，您怎么了？”我只不过是让你吃我为你做的龙须面，你怎么会这样不高兴？
　　朕怎么了？灵帝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一想到这个孩子天天跟时梁园里的戏子厮混在一起就变得如此阴翳沉郁？
　　灵帝当然知道崇尧对博兮的意思：不过就是跟请了个唱戏的师父一样，说到底还是当奴才一样看待。可是，他就是不高兴。他简直是闹心极了，只要一听到崇尧唤他的名字，他就愤怒得想要让这个戏子永远消失在时梁园里。
　　如果……朕真的杀了那个戏子，崇尧怕是会生气的吧？想到这里，灵帝收敛了暗地里纷乱的心思，摸了摸崇尧的脸蛋儿，道：“父皇没怎么，父皇只是觉得崇尧有了博兮就不来陪伴父皇了……”
　　崇尧见灵帝脸上颇有落寞之色，便握住灵帝的左手，认真道：“不是的，崇尧没有，崇尧做面就是为了让您高兴！”她急急地解释着，仿佛稍微迟一步就会有什么巨大的灾难一般，漂亮的眼睛澄澈着，里面，只映着一个人。
　　灵帝的心就那么颤抖了起来，这个孩子……心里还是有朕的……于是，方才那点失望不悦顿时就烟消云散了，连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那朕就来尝尝，看崇尧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夹起一筷子面，细细地咀嚼，直到咽下才赞道：“朕的崇尧，手艺还真是不错。”
　　“真的啊？父皇可不准骗我！”
　　她立刻就笑起来，雀跃得不得了，仿佛父皇的称赞是这世间最令人振奋的珍宝。灵帝不由得诧异，难道……朕在她心里……并不只是别无选择之下唯一的依靠？心底猛然生出一阵希冀，他甚至奢望这个孩子不再将自己看作她的父皇，而是别的什么特别的人……
　　“父皇，您若是喜欢，崇尧以后就常给您做。”崇尧眉开眼笑地许诺着，却发现父皇并没有继续享用膳食，便道：“父皇，您怎么不吃了？”
　　灵帝被她唤回了神智，宠溺地笑了笑，道：“这就吃，你急什么？”
　　“我这不是怕您是骗我的，不喜欢我做的面嘛！”崇尧嘟着嘴，状似撒娇一般道：“父皇，您可得好好夸我，崇尧学这个不容易啊！”
　　灵帝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子，道：“那朕就吃光它，这总行了吧？”
　　“恩恩，行！”崇尧连连点头。
　　孟平在殿外候着，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冤孽啊……”

作者有话说

近日感冒腹泻，来晚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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