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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诚惶诚恐是为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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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并没有离开厚仁殿的意思,他高坐在上,肃容威严。
灵帝不走,崇尧自然也不能走。
“崇尧,过来。”灵帝冲下面的小人招手。
崇尧拾阶而上,立侍灵帝手边。
灵帝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坐到膝上,指着殿外依次离去的朝臣道:“崇尧,你看,那些就是大昭。拿捏住他们,你才会是大昭真正的主人。”
崇尧不语,目光却触及到了尽头的宫墙。
灵帝抚摸着她的脑袋,又道:“你太心急了,就算左凌殿向你示好,你也不必在崇东面前这般为他出头。”要知道,这只会让太子更加仇视你,而不是放慢步调缓一缓你们之间的紧张关系。
从早朝的表现来看,崇尧似乎冒进了。灵帝不觉得这是崇尧不长脑子,也许,太子大婚给她的刺激远比表面上要大上许多。毕竟,太子一旦成婚,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可就不一样了。
“朕离死还远着呢,你太子哥哥本事再大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灵帝将崇尧的脸扳过来,提点道:“凡事急不得,欲速则不达,知道吗?”
崇尧与灵帝对视了一会儿,便挣开灵帝的臂膀,从他的大腿上下来,喃喃道:“崇尧不急,崇尧只是怕……”
怕?这个无法无天,胆大得目中无人的孩子竟然在怕?她怕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她去怕?灵帝刚想问她,却见那孩子已经顺着阶梯下去了。
她的背影是那样单薄荏弱,连一点点嚣张跋扈的痕迹都没有,根本就不是人前雄纠纠、气昂昂的护国公主。灵帝不禁记起许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蹲在墙角,孤单的、可怜的,让人不忍心不去管她……
孟平瞧着素来生机勃勃的护国公主这般失魂落魄,心里也不好受,毕竟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是翠兰宫的太监早就传来了消息,他得赶紧让灵帝去那边瞧瞧,可不能让灵帝为了公主连皇嗣都不管不顾了!
“陛下,王美人诞下了一位皇子。”孟平小心翼翼道:“今早才生产,痛了一天一夜呢,您还是去看看吧。”
灵帝一听这话,立刻就扭过头来,速度之快吓了孟平一大跳,“早朝前生的?”
孟平不知道灵帝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据实以告,“回禀陛下,确实是早朝前生的,只是那时候您都在去早朝的路上了,老奴便没有禀告。”
灵帝的习惯就是早朝比什么都重要,大不了早点下朝,但是任何事的优先性都比不过这个,就算崇尧闹脾气也是要等到早朝以后再安抚教训的。孟平十分了解灵帝,才有胆子这么做。
灵帝对此也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蹙眉道:“这么说……崇尧该是知道了?”
护国公主从昨日就盯着翠兰宫的动静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要说这整个深宫中,也就您对自己那才出生的皇子不甚关注了吧?孟平对灵帝的问话感到很无力。而灵帝脑中白光一闪,终于明白那个孩子在怕些什么。
诚如灵帝所言,他离死还远着呢!
灵帝如今三十四岁,连王美人生的这个一共有十五个儿子,未来的二十年,他至少还能再有十五个儿子,这还只是一个保守的估计。而他的子嗣越多,崇尧的压力就越大。
崇尧是个极度敏感的孩子,她只有灵帝。她十分清楚地知道:除了自己的父皇,她在整个帝国里都无所依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这个男人,守住他对自己的宠爱,保住她在这个男人心中的地位。
灵帝爱崇尧,爱她与自己相似,爱她乖顺矜贵,爱她骄横跋扈……崇尧太明白这些了,正是因为明白,这才害怕。
她的父皇有那么多子嗣,比她更像他的、更乖顺矜贵的、更骄横跋扈的总会有的,难保将来的哪一天,他就不再爱她了,不再将她捧在手心里了……这种恐惧随着十五皇子降生而被放大,让崇尧紧张,让崇尧惶恐。
灵帝对此太诧异了,难道……他做了这么多,竟然还没有让那个孩子觉察到她在自己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吗?
匆匆去翠兰宫看过自己新生的儿子,灵帝几乎是草率地对王美人道:“爱妃辛苦了,朕得回去好好想想,等这孩子满月了好赐他一个好名字。”他这完全就是场面上安抚宫妃的套话,谁知道他回去想的是什么啊!
可王美人不这么觉得啊,她那素来冷峻的、俊美无俦的夫君淡淡含笑,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简直让她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几乎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灵帝见她那感激涕零的模样大感不妙,立刻就起身道:“大将军还在孝德殿等朕商议要事,爱妃且好生歇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如是,王美人更加心潮澎湃了,陛下百忙之中还来探望自己,这实在是天大的恩典啊!她哪里知道与大将军议事不过是灵帝的一个幌子,他此刻急着去见的乃是慧德殿内心绪不佳的护国公主!
待灵帝驾临慧德殿,他所见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崇尧并不在书案前读书习字。
灵帝环顾四周,心想:朕最近和诸位大臣都在议论太子大婚各国来使的安排事宜,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过问崇尧的功课了。甚至……这些日子崇尧骑马射箭朕也不常在场……他不禁反省道:“朕是不是冷落了这个孩子?”
灵帝来到崇尧的书案前,随便翻弄着崇尧的书册,他看到崇尧在《国策·攘外篇》中的批注时不由得笑起来,这孩子……看得还真是仔细。太子若有她在习政上一半的用心,他也不至于有废长立幼的心思。
崇尧读了很多书《郢史》、《时文通鉴》、《大衍春秋》……她也不尽然都在看正经东西,书案的最下面竟然还藏了一本《鹊踏枝来》,好像是流芳斋珍藏的春宫集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搜罗过来的。
灵帝略微看了那香艳画册几页,觉得还挺新鲜,便坐了下来。
崇尧在外面晃了一圈回来,进门瞧见的便是一边儿看册子一边微笑的灵帝,她不知道灵帝在笑什么,凑过去一看立马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就惊呼出声。
灵帝知道崇尧回来了,搁下画册,偏过头拿开崇尧捂着嘴巴的小手,道:“谁给你弄过来的这东西?”
他那神情看不出喜怒,崇尧心里七上八下的,怀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子一般百爪挠心,“父父皇……”她结结巴巴唤了灵帝一声,下面也不知道该说啥,总之就是窘迫得不得了,惊慌失措,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摆了。
“朕问你话呢,你怕什么?”灵帝将崇尧拉到自己跟前,摸了摸她的脸蛋儿,道:“告诉父皇,谁给你弄过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的?”
“我……我……”崇尧“我”了半天还是不敢说实话,到最后干脆下巴贴着脖子,彻底耷拉了脑袋:随便了,父皇若是生气了,怎么罚她她都认了!
“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就是为了这个?”灵帝故意重新拿起画册,伸到崇尧面前,让她自己看那上面的画像。
灵帝翻到的那一页画的是个竹园,一个丫鬟撅着屁股、手扶着老竹,背上坐了个衣衫凌乱、敞开了大腿的小姐,而那小姐的对面则是站了一个撩起袍子的精壮男子。至于那小姐与男子之间天衣无缝般的联系……那就不用继续细看了。
崇尧瞥了那图一眼,脸腾地就红了,火烧似的。证据确凿,她总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耍赖说自己一点儿都没看吧?那不是把灵帝当傻子吗!可是,承认自己看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崇尧这边紧张得半死,灵帝却是笑了起来,合上那画册,道:“这东西随便看看也就罢了,别给旁人瞧了去,不然这宫里可又要有闲话了,知道吗?”
“啊?”崇尧整个儿呆住了,父皇不骂她?
“你也大了,朕总不能还跟你小时候一样把你吊在腰带上吧?有些东西,玩乐而已,你自己拿捏了分寸就好。”说着,灵帝又翻开《和周志》,寻到崇尧新近看到的那一篇,道:“这一篇说的是我朝与天竺的往来,其中高僧远行迎回佛骨并不若你看到的这般简单,弘扬了佛学只是其次,重要的是拉拢了笃信佛祖的人。”
灵帝提笔在那一页勾了几行字,道:“为政者,强调言路开阔、诗文通达的目的绝不只是表面上的振兴文礼,笼络文士、教化民众才是根本,其中深意你要好好领会,切不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崇尧细细读了灵帝点出来的那一段,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儿臣明白。”这一刻,她是灵帝的臣子,而不是他的崇尧……
之后灵帝又说了些旁的东西,直到几乎将崇尧近日所看的内容都点评了一遍才将她圈到怀里,道:“今早你十五皇弟出生了,你给他起个名字好不好?”
崇尧一愣,旋即摇头道:“这怎么使得?”就算灵帝不愿赐名,那这活儿也该是礼部的人承接,哪里轮的到她一个公主说话?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灵帝将下巴抵在崇尧的肩头,一边把玩着崇尧的手一边道:“又不是让你在他的满月席上赐名,不过是私下里起个名字罢了。朕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为人子女为父分忧,你来想。”
崇尧垂眸,想了想却还是没有答应,只问:“父皇,您究竟想对崇尧说什么?”崇尧觉得不对:父皇怎么了,抓着我看《鹊踏枝来》都不责怪,而且还格外的关心起我的功课来,现在竟然让我来给皇弟起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帝对上崇尧漆黑的杏眼,微微地笑了笑,道:“朕就是想让朕的崇尧给王美人的孩子起个名字而已。”
“父皇骗人!”崇尧脱离了灵帝的怀抱,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的父皇。
灵帝又把她捉回来,亲亲她的额角,道:“崇尧啊,你不是怕吗?朕只是想告诉你,只有你,才是朕的孩子……”其他的……都是妃嫔们的孩子……不配得到朕的赐名。
“父皇这是怎么说话?”崇尧糊涂了,难道那些皇子皇女都不是他亲生的吗?
“崇尧,你不用怕,你太子哥哥威胁不了你,你十五皇弟也不会威胁到你,以后,十六、十七、十八皇子更不会威胁到你,你只要听朕的话,好好学着怎么做一个君主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需要担心。”灵帝不想再让这个孩子整日里担心受怕了,“你知道吗?父皇会把最好的都留给你,懂吗?”
崇尧怔怔地看着灵帝,完全不敢相信灵帝所言:这种荒唐诛心的想法……父皇怎么可以这般堂而皇之地诉诸于口?“您不是想看我和太子谁会赢吗?”她无意识地将这个问题抛出来,成功地引起了灵帝的正视。
灵帝狭长的凤眸越发幽深,他盯着这个有些怯怯的小人儿,道:“崇尧,你这是在逼朕承认太子远不如你吗?”
“那您为什么要这样?您这样费尽心力地教导我,这样挖空心思地培养我,难道不是为了证明您的眼光从来都没有错过吗!”压抑了多时的委屈喷薄而出,崇尧终于明白:她的父皇根本就不是要让她与太子一争高下,他只是用这个刺激她,让她诚惶诚恐,让她自动自觉地学习怎样去做一个帝王……
灵帝不解,这个孩子不是说想要崇东的位置吗?当时,她怨毒地咆哮着,她说:“父皇,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颜崇东不是想要我的命吗?那我就要比他的命还要重要的东西!”难道……那只是一句气话?那她为什么要如此勤勉刻苦?又为什么要如此苦心经营?
“难道,您以为崇尧真的稀罕厚仁殿上的那个破位置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坠落,崇尧抬眼,道:“因为您希望我可与太子匹敌,我才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您,真的,不知道吗?”
看到这小人儿哭,灵帝慌了:“崇尧……”
崇尧却不想听他说话,“父皇,崇尧说过,崇尧只要父皇……您难道不记得了吗?”
正是为了留住您的目光,留住您的宠爱,我才这样……这样不择手段,这样费尽心机!
从来,颜崇尧就没有别人,只有您!
耳边莫名地出现雷声轰鸣,“我本来是不想要那个破位置的,我只要父皇,但是我就是见不得他好过,他这个混蛋,竟然想要我的命,竟然想要我的命,竟然想要我的命!……”这个孩子气急败坏的咒骂应犹在耳,灵帝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这个孩子……只要朕……
“朕只是想给你最好的,哪怕有一天……朕离开这世间,那最好的仍属于你,谁也别想凌驾于你之上……”这个很早之前就许下的心愿终于被灵帝说出了口,他吻去崇尧面颊上滑落的泪滴,道:“崇尧,父皇爱你……”
而崇尧面对灵帝近在咫尺的容颜,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