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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婚!新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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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碧雅浑浑噩噩地完成了自己的婚事。
她被自己的丈夫吸引,他的温和、优雅、平静……成了她全部的世界,她能想到的只有他,能看到的也只有他,他闪闪发光的蓝紫色眼睛和头发,还有细长灵巧的手指,就像连接着梦境与现实的一个咒语,一下子把她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直到他在结婚书上签字,然后示意碧雅也签字,她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一个类似神殿的地方,身边有一群表情严肃的男人,他们都不很年轻了,最年轻的看来象是和气的帕拉迪斯公爵。
他们全都用看到活人海草时该有的眼神看着她。
她想或许真正刺激他们的是两个人的反差,她有点后悔自己此刻那么丑,虽然新郎本人毫不在乎。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气氛,只能假装低头在文件上签字,这时候她才知道他的名字是“杰书恩·斯林·莫南·柯洛芬”,这名字同样让人觉得亲切,但来不及感动,她突然发现自己忘掉该在签名的位置写什么才对了。
帕拉迪斯公爵最先注意到她的烦恼,帮她解围的却是杰书恩殿下,他用那种不太真实的温柔声音对她低语,“写下名字就可以了,这只是私人的东西,法律承认的正式婚约文本早已制作完成。”
即便是在说一件毫不浪漫的事,她还是不免为他优雅自然的态度陶醉,差点昏昏然地签下“黛安”这名字,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真实地体验结婚,她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多点可回忆的东西,于是她再思考一下,留下“碧雅·D”这样的签名。
司祭甚至不多看结婚书一眼,便宣布他们婚姻成立,并且为他们献上最高祝福。他看他们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叹息和不安,碧雅很高兴是这么一位通达事理又兼备悯怀之心的人为自己主婚。然而在于她来说,此刻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婚姻有多真实,即便是做梦,也快要进行到对十几岁少女来说多少有些残酷的部分了。
这一天实在是碧雅的幸运日,她根本不需要担忧接下来的夜晚,就在参加婚礼的人一一上前来为新婚夫妇祝贺的时候,杰书恩突然站立不稳,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虽然他仍然微笑,并努力想保持站立状态,却还是只有抓住离他最近的碧雅的手,才能勉强维持。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却无法控制地想要摆脱,不是因为淑女的矜持,她还不至于那么迟钝冷酷,拒绝一个带着求助意味的握手,实在是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乍然接触那种刺激的温度,感觉仿佛来自地狱。
“殿下!”
碧雅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杰书恩摇晃着倒下,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然而随之响起的惊呼声,令她心惊,她从未研究过婚约条款,也许在这个扭曲古怪的世界,妻子根本没有拒绝自己丈夫的权利?
十二姐的警告突然间清晰浮现—如果想以品行不端来达到离婚,恐怕要小心……为着自己小命着想,碧雅赶快低身,想要扶他起来。然而几双手更先她一步将他搀扶起来,她只能看着他被簇拥着离去,留给她一句充满歉意地低语。
“对不起,破坏了今天这样一个日子。”杰书恩在最后停留的一刻这样对她说,他的态度真诚,真诚得无可挑剔,无从生疑,然而就是如此,反而让人莫名其妙。
碧雅没时间考虑杰书恩为何对自己道歉,她被留下来的其他人的情绪影响了。所有人一下子变得紧张得不得了,连一向开朗的帕拉迪斯公爵也略有哀愁的模样,然而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她一点儿不知道。他们似乎想把责任算在她头上,看他们用更严苛的眼神打量她就知道了,有几分钟,她以为自己会被围攻,但帕拉迪斯公爵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让他们停下了,之后他们变得异常沮丧,结果只再停留两三分钟就纷纷告辞,此刻尽管仍然烛火高照,偌大的神殿内仍无可避免地显得冷清。
没人记得这里还有一位新婚的皇太子妃,碧雅被独自留在神殿内,她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是这梦境太可笑了,其实她心里已经有少许动摇,杰书恩给她的感觉太深刻,绝不同于一般所谓的做梦。她不想在这问题上费神,何况寻求真相对她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她命令自己转移注意力,去膜拜那尊陌生的神像也好,去欣赏异世界宗教文化之美也好,总之要用更踏实的东西填补那一点点她自己都不能把握的恐惧。
相对于碧雅所熟悉的教堂,这个神殿并不算大,装潢也不能算豪华,但是使用得恰到好处的金箔以及巧妙利用灯光造成的辉煌效果,完全可以弥补气势上的不足。神像也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古怪,若不走近些,她根本看不出黝黑的神像究竟是男是女,随后她走到最靠近的位置,也还是看不清神像的容貌。覆盖神像的黝黑色既不是漆也不是颜料,它更像是天然生成的东西,它吸收所有对它照射的光线,只在某个难以捕捉的角度散发幽暗的绿光。然而它确实被做成一尊神像,比正常人高大很多,穿着典雅的长袍,拿着书本,并且有波浪般滚动在身后的长发,她甚至能看清每个发卷,只是看不清它的容貌。
碧雅很努力看那神像的脸,结果还是不行,她几乎气恼了,因为她似乎感到不知名的神像正嘲笑她。如果不是有人突然开口说话,她一定会不顾后果地爬上祭坛,和那神像面对面的看看清楚。
“殿下,真抱歉,让您一个人留在这里。”就算听不出声音,那无人可比的粗重脚步声,也只指向一个人。
碧雅被他的称呼吓了一跳,不能怪她,她对结婚这件事确实没有真实感,“没、没有,这里很好。”她又犹豫起来,要不要继续执行十二姐的离婚方案呢,若答案肯定,她现在要不要更勤奋些装傻呢?
结果她的决心在看到帕拉迪斯公爵那张胖脸的时候,毫无立场地转向了好奇,公爵一脸愁容,其中还有很明显的忧虑和不安。
“公爵,您怎么了?”她突然有点紧张,难道碧雅公主家族女性的诅咒在她身上被放大了,她的第一个新郎居然撑不到新婚翌日就死了?“皇太子、皇太子还好吧?”
“殿下……”公爵来回搓他圆乎乎的胖手,“殿下的话,这个……”
碧雅以为他在叫她,片刻之后才醒悟他是在说杰书恩太子,她立刻提醒自己记下来,这是结婚的第一个坏处—他会和你分享尊贵的头衔,但是这样一来,你就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自己了。
“请告诉我吧,公爵……杰书恩殿下他是不是有……病啊?”她很谨慎地选择用词,同时留心观察公爵的每一点神情变化。
“啊?!不……不是……不是那样的。”帕拉迪斯公爵显然吓到了,他真好像有颗最纯朴不过的心,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这才能勉强说出分明是虚假的话,“不不不,不不不不,殿下绝对没有病,没有病,他只是太累了,太累了。”
“是这样啊?”碧雅想象不出一个在舒适私室里悠闲阅读的皇太子有什么好操劳,甚至操劳得在自己的婚礼上累倒!她忍不住叹息一下,在看到公爵一脸心虚的同时,突然想起自己以上的看法全都来自一个和狗做交易的梦。
“对!对对对!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然而公爵的样子也太可笑了,让人不免怀疑那梦未必全都是不存在的。
他们各怀心事,陷入沉默之中。
远远传来的钟声打破沉默,碧雅听它悠远幽长的声响穿透黑夜一路随风而来,不免有些伤感,在她的故乡,暮色之后的钟声多半只代表一个意思,那就是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有德高望重的人去世了。此刻听到类似的声音,却是在她婚礼草草结束之后的晚上,一时间她竟有些哽咽,眼泪也几乎要夺眶而出。到这时刻,她再无法欺骗自己,能那么笃定将身边发生的种种当作一场大梦,一切都太荒谬,太可笑了啊!
公爵却是眼前一亮,肥胖的圆脸一瞬开颜,灿烂得好比闪闪亮的太阳,“那是柯洛城的陛下给殿下的祝福,白麒麟塔的钟声一年只奏响四次,只有为殿下祝福,一定是为了给殿下送上祝福,所以才……没错,就是那个钟声,您听,它多么正式!”
碧雅一点儿也不感动,她想着的是自己在傍晚结婚,样子像颗长毛的大海草,新郎在签字后就病倒,而且还听到据说是祝福的古怪钟声。
看着公爵的笑脸,她突然觉得好头痛。为何她不能做个心意坚定的人?就像碧雅公主的那群姐姐,不管对象条件如何,都能下定决心要在离婚上获益。又为何她不能像帕拉迪斯公爵一样做个性格开朗的人?既可以保持一颗难得的稚子之心,又能够在面对任何一种意外的时候保持微笑。
这大概是结婚的第二个坏处—婚姻关系会提醒你成长,成长的过程中最不缺少的就是一堆无关紧要的麻烦思考,而碧雅深信,能保持完整自我而通过成长期的人,多半就不会考虑结婚了。
可是她已经结婚了!就在她有所领悟之前!
因为头痛得很,她越发不能好好思考,“公爵、公爵!”
“怎么,殿下?”公爵还陶醉在夜空中有规律的悠长钟声中。
“我要吃饭。”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了,她有感觉,这场梦的尽头就是顺利达成姐姐们的愿望,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决心朝这目标迈进,关于杰书恩的一切,就当是更不切实际的梦好了。“我还没吃晚饭,而且结婚仪式之后,大家都要大吃一顿。”
公爵无语,他用一种不完全是敬佩的眼光久久看她。
碧雅忍不住重复要求,“我要吃晚饭,公爵,不管怎样,人都是要吃饭的。”她开始生气,他们当然可以不派女仆给她,也可以漠视她,但是决不能不给她饭吃。“公爵!我说,我要吃饭!!”
她认真的态度多少打动这时候进来的一个人,他先咳嗽了一下,提醒他们自己的到来,然后用公式化的声音开口,不过那声音对碧雅来说真是有如天籁,“妃殿下,殿下请您一起用餐。”
看着这个有些年纪的高等男仆对她笑,碧雅还是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他在叫自己。这是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妃殿下”,其感觉之别扭,之冲击,她却想不到正是因为她终于有了已经结婚的自觉。
“太子妃殿下?”她被催促了。
“是、是的,我立刻去。”然而她止步不前,心中充满畏惧,她清楚自己有多容易受杰书恩殿下的影响,关于这个婚姻她自认已经作了最好选择,不过她实在没把握在面对殿下的时候保持同样坚定的决心。
“别让殿下等待太久,妃殿下。”公爵也提醒她,那声音似乎很快乐,让人更痛苦。
“好吧,知道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她提高了声音,表情也更努力表现出此刻真实烦恼的内心,全不顾在外人看来,她的样子像是去作战。好在公爵并不担忧她能有所作为,他的态度安抚了其他人的情绪,那男仆终于为她领路。
他们从神殿的另一侧出去,行走在一条室内走廊中,两侧的墙壁上装饰风格素雅的各种图画,刚才隆重的宗教气息因之一扫而光。碧雅反而觉得亲切,她喜欢植物和风景为主的绘画主题,更喜欢这里大量使用的木石材质,因为这正像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一切审美都符合她那立志要做乡绅的父亲的口味。画的风格统一,用色柔和,当她禁不住开始关注细节,便不时停下来观赏,她几乎立刻爱上了这些画的作者,从这些画中得到的关于这世界的讯息可能比她之前所有天加起来的都多,她在这些画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植物、动物、风景,方然也有很多难以想象的生物,然而每一种在图画中都充满魅力,诱惑她想要亲眼见识。
那男仆教养很好,一直不曾打断她观看这些画,而她也借着他人的纵容,在这走廊上耗费不少时间,她真是不敢去面对殿下,深怕自己会再次为那蓝紫色的眸子犯傻。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变得软弱,就像被交际花引诱的处男似的,只消一个眼神,就会因之窒息。她明明清楚,若能抛开一切伪装,她才是两个人中更漂亮可爱的一个。
碧雅为自己异样的心意烦恼叹息,以至连那引路的男仆也略微察觉她的心思,“这些都是殿下的作品。”他突然对她介绍,在感受到她的疑惑之后,立刻补充,“奥希玛是皇太子的封地,殿下每年在此居住三个月左右,绘画是殿下的爱好之一。”
结果她立刻感觉这些画索然无味,再无意在此逗留,“那么,请告诉我,殿下的其它爱好是什么呢?”
男仆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又被漠视了,不免更叹息自己未来的生活,也许再不努力点的话,当真会如姐姐们的预言,孤独一人在宫廷最僻静的角落默默死去。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殿下正在走廊另一头等待她,他们再走不过二十步就到达他身边。
碧雅几乎没时间调整心情,就必须直接面对自己那双蓝紫色眸子的主人,然而这次她并不感到窒息。杰书恩坐在餐桌前,他换过衣服了,柔软的亚麻色衬衣在灯火中似乎有些泛白,正像他略带病容的脸色,看来不象是一个大帝国的王子,亲切得象是很软弱。
“殿下,妃殿下已经到了。”碧雅无法开口,她只能习惯性地对他致礼,直到仆人对他做通报,她才注意到他没有留意他们进来,似乎在面对空气走神。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杰书恩的目光转向妻子,他对这个新的家人并无奢求,因此能轻易保持足够礼仪,他当然不爱她,但尊重她,不仅因她已是自己的妻子,而且因她遵守承诺,即便那不是她自己能够选择的。“我想他们是太过紧张了,所以才会忘记……不,那不重要,我保证,以后决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
碧雅很高兴他能做出这个承诺,她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克扣饮食了。她忍不住微笑,立刻觉得还是不要微笑,她现在满脸绿色斑点,微笑起来的样子肯定非常壮烈。她尽力用最端庄最死板的表情感谢他,“谢谢您的仁慈,殿下。”
杰书恩有点好奇她瞬息万变的表情和眼神,比起她现在捉摸不定的样子,他还更习惯之前她那种全然被吸引的傻样,从小到大,他已看过无数次那种表情出现在各种人的身上,然而她是第一个对他流露出那种样子的人,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骄傲,或许他应该更仁慈些,尽量容忍她那差劲的审美和奇怪的品味,至少她还有动听的声音和堪称美好的身材。他对她微笑,这次是表达着出自内心的亲切,“我们以后该如何称呼彼此呢?他们会记得称你为妃殿下,这样就不会分不清究竟在指谁了,而且你知道,在过去很多年里,他们已经习惯将处于我这个位置的人称为殿下,就只是殿下……但是我们自己呢?你希望永远叫我殿下吗?”
碧雅觉得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说,不过她还是要感谢他想到了关于区别称呼的问题,这一点来说,她之前有关结婚必有坏处的第一条就不成立了。但是转念一想,他又未尝不是给自己方便,于是结婚的另一大坏处产生了—他们就像被捆绑在同一根木头的面临溺水的人,任何一人的行为都将牵连另一人,无论好坏,对方都必须共同承受,除非死亡,否则不能妄想逃脱—这画面让她不寒而栗。
既不能表示高兴,也不能表达不满,维持严肃呆滞的模样,让她的脸都要凝固掉了,“一切随您的心意,殿下。”
然而她的声音里有怨气,杰书恩无法不好奇,但他觉得今夜不是好奇的好时机,“那么就称殿下吧,而我,叫你名字。”
碧雅忍耐着不要反对,“是的,按照殿下的心意。”
“很高兴能达成共识,当然,如果以后你希望改变……”杰书恩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了解正常夫妻的相处模式,并且自认会做到合格以上,因此并不强求一开始就变得异常亲密,那反而不正常。
“不,不会。”碧雅甚至努力摇头来表达自己的坚决,她一定要尽快离婚,她深信自己此刻头脑清醒,能看穿这男人在婚姻中有多大野心—他显然不想和谁建立更亲密平等的关系。她有对恩爱异常的父母,因此并不渴求那种热情持久的蜜爱,但少女天性使然,也绝对不能忍受被设定距离的婚姻关系。
杰书恩看她,确定她是真的没听懂自己的另一层意思,他觉得有趣,至少在这一方面,她真是单纯如白痴。这一发现,让他对她的敬意更加深些,他很了解海岳王国豪放的民风,以及围绕那十二位公主产生的种种传闻。
“让我们感谢艾蜜儿王妃。”心情不错的杰书恩对碧雅举杯,而他的妻子已很认真地在埋头吃饭,她仍把自己当作孩子,因此对这邀请感到突兀。
“为什么?”总算她记起自己已婚,对于王族来说,这就是成人的标志。
杰书恩更专注地凝视她,“因为是她将你带给我……”
碧雅恨自己竟不能反驳他,那眼神中似乎有种危险而极有力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顺从着他,“是的,感谢艾蜜儿王妃……”
她发誓自己只尝了一口那颜色微红的酒,也只会尝一次这样的酒。
“敬我尊贵、纯洁、善良的夫人……”他竟还有话可说,“感谢你愿意嫁给我,并且容忍我今天的种种无礼……”
他的声音充满真挚的感情,眼神仍然温和而危险有力,但是她再没力量思考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危险,她甚至没有再度举起酒杯的力气!
只要一口,小小的一口,亲爱的碧雅就这样醉倒在新婚丈夫面前,并且昏睡着度过了自己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