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53、第五十三章

　　音乐画报的正赛地点就在本市的多功能音乐厅举行，之前去听过不少场次的音乐会，这个场地，她并不陌生。
　　摇光没有穿那条陪伴她多年的黑裙子，她这几年长高了不少，那条裙子已经有点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和黑色长裤。
　　她在穿着各色礼服的女孩们中间，无疑是最显眼的。
　　也是最不合群的。
　　音乐画报正赛第一轮留下来的学生只有她和另一个大二的女孩子，与大一那次大规模全校性参赛很不一样。
　　摇光镇定地坐在后台，她闭上眼睛，睫毛却在微微颤抖。
　　已经很久没有那种奇怪的兴奋感了。
　　摇光不停地呼吸，试图调整自己身体深处奇怪的感觉。
　　练习曲开头是八度的Do，背诵绝对没有问题，但是就怕会有错音；巴赫的背诵是最大的问题，她在全曲给自己找了二十几个接口，防止万一过于紧张，忘记了就可以从接口处开始接。
　　只要像那天走台一样就完全没有问题的。
　　她怎么能被那种奇奇怪怪的舞台恐惧支配！
　　“831号傅摇光！请准备！”
　　血液开始逆流，原本温热的手顿时又降到冰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那天不是已经克服了么！
　　既然克服了就不会再有问题的！
　　不要紧！
　　不要怕！
　　她大步向舞台迈去。
　　没关系，因为是熟悉的舞台，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沉重的八度敲开了摇光的初赛，她死死地盯着双手，一定不能出错。
　　然而越不想出错，那个魔咒偏偏再次出现了。
　　摇光的脸死白死白，双手却仍然机械地在琴键上摸索，直到最后一刻。
　　演奏完毕，台下一片死寂，许久才听到评委翻纸张的声音。
　　她如梦初醒。
　　她慌忙行完礼，跌跌撞撞地走下舞台，就在走进那片阴影后，她被长长的裤脚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在她之后出场的男生敏锐地扶了她一把，他微笑着安慰她：“你演奏地很棒！”
　　摇光不敢相信，他说什么？演奏地很棒？
　　不可能吧......她的视线到最后又开始涣散了，她知道她的巴赫弹得有些浮躁。
　　可是看着她的工作人员都在微笑，大家望向她，为她喝彩，为她鼓掌。
　　这是怎么回事？
　　她扭头想去寻找同学们，可后台都是陌生的影子，渐渐地，影子像沾了水的水墨画，影影绰绰，变得模糊不清，直到这一刻，她的听力终于回到了身体，她听到了台前雷鸣般的掌声。
　　而那个男生就在这样的掌声中，万般不利地登了场。
　　“你的练习曲，很完美！”
　　她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回过头，却是一个形容尚小的小姑娘，眉眼间竟和她有几分相似。
　　小姑娘冲着她灿烂地笑：“你的演奏风格很像我喜欢的一个钢琴家。”她的眼睛亮亮的，急切地想跟摇光分享，“不过他在国内还没什么名气。”
　　摇光咬着嘴唇，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她把手背到身后，竭力镇定地像个大人一样回道：“是吗？我只是音乐学院的一个学生，哪里比得上什么钢琴家。”

　　正赛第一轮的成绩当天就会公布。
　　她不安地站在后台，双耳努力去捕捉话筒里的声音。
　　“通过第一轮比赛的选手有：831号傅摇光......”
　　她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通过了......
　　通过了！
　　她不敢相信，她竟然通过了！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摇光慌忙接了起来，导师的声音听上去居然也有些紧张，她咽了一口口水，迟疑地问道：“结果出来了吧！怎么样啊？”
　　摇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轻声说：“嗯，通过了！”
　　导师显然没有想到，她愣了片刻，即刻激动起来：“真的？你通过了？”
　　摇光原本是她最担心的孩子。
　　两人磨合了整整一年才终于磨合上，却因为两次的谣言，她变得不爱讲话，甚至浑浑噩噩，就连一向来稳定发挥的舞台都频频失误，这次比赛，她最担心的就是她了，她甚至已经把安慰的话打好了草稿，可最后竟然没用上。
　　“通过就好！快点回来吧！我们要准备第二轮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路上小心！”
　　摇光挂下电话后仍然在发呆，她愣愣地看着身边向她微笑，鼓励她的选手与工作人员，他们模糊地像是镜花水月。
　　她、真的通过了？
　　或许之前经历的所有只不过一场噩梦一样的磨难，磨难之后，便是重生。
　　那一切真的过去了。

　　她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身上还穿着舞台上的那套衣服，她坐在角落的位置，将车窗打开了一条缝，冷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吹在她发烫的脸上。
　　而此刻在波兰，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正赛第一轮已经开始了。
　　毫无疑问，他进入正赛的。
　　摇光打开直播，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他出场。
　　突然镜头切换，扫到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孩的脸上，广播里，带有浓厚口音的男声不紧不慢地报幕：“China, Tianze Pei......He will playing on the Steinway......Etude in G sharp minor op.10 no.1......”
　　心脏再次急速有力地敲击着胸腔。
　　她两年没有见过的男孩，他长大了许多，变得更加成熟从容，此刻他正站在万众瞩目的摄像机面前，他看着镜头，温雅地笑了笑，他拿起纯白的手帕擦了擦掌心，继而抬头向镜头再次微笑。
　　他是闪闪发光的星星，是拥有璀璨未来的春天。
　　她含着泪，满怀激动地看着天泽一步一步走向舞台。
　　摇光贪婪地盯着手机，像是在寻求灵魂深处的共鸣，没有什么能比此刻的钢琴声更能安慰她，同时无限的骄傲油然而生。

　　摇光看完了天泽的演奏才回到寝室，还没进寝室就已经听见苏合与陈曦兴奋的尖叫声。
　　摇光深深地叹息，她又回来了。
　　她已经习惯因为她的回来而突然变得奇怪的氛围，这两年，每天都如此。
　　两人瞥了她一眼，有些尴尬地把声音降低了一些，却头也不抬地继续用兴奋的语气讨论着：“我的天啊，他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帅了！”
　　“什么嘛！他以前也很帅的！”
　　“嘻嘻，你别生气嘛！我的意思是——他现在更帅了，手指也很长，又白又漂亮！”
　　“......嗯，那是当然啦！”
　　“你说他能进第二轮吗？”
　　“肯定没问题啊！”
　　“那你要不要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提前恭喜一下？也好让我听听男神的声音，曦曦，求你啦，求你啦！”
　　“这不太好吧！他才刚刚比完，很累的！”
　　苏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哼，曦曦小气鬼！”
　　而正在这时，摇光的手机响了，铃声打断了苏合与陈曦的声音。
　　她们同时抬头望向她，眼里多了一丝扫兴的不愉快。
　　摇光磨磨蹭蹭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在看到来电的人的备注后，顿时呆住了。
　　两年了……两年了……第一个电话。
　　铃声响了两遍，摇光看着那个人的名字却迟疑了。
　　她想了很多，却不知该与他从何说起。她想，要不然算了，他打一会儿应该会挂掉的，可是偏偏铃声和来电的人一样固执，固执到苏合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呼吸声。
　　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终于接起电话。
　　“喂！”电话那头听上去有些嘈杂，又是英语又是中文，还夹杂着波兰语，摇光感受到那头的人捂着话筒，穿越汹涌的人群，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
　　他的声音久违地纳入耳中，那样温暖，那样动人。
　　他踌躇许久，才轻声问道：“知道我今天比赛么？有直播，你看了么？”
　　摇光忍着泪意，轻声说：“嗯，看了，你弹得很好。”
　　那头的人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你能说说我哪里弹得好吗？”
　　“嗯，练习曲很干脆利落，三度那首的旋律与和声很完美，我从来没听过那么美的音色。叙一......很悲伤，很细腻，你在想什么？”
　　“大概在想你是怎么处理叙事曲的，因为我走的时候，你已经把叙一弹得比我还好了，我想还原你那时弹的音色。”
　　“但是你弹得更加宏伟，像史诗。”
　　“那么缺点呢？”
　　摇光握着发烫的手机，挨着窗沿坐了下来，她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将她吸了进去，此时此刻，只有他，只有他和她。
　　“激流有点急躁了，是不是？因为受第一首影响，但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会有一点点扣分，但其他的都很完美，所以进入第二轮不成问题。”
　　“那么你呢？”
　　摇光沉默了，她不清楚这些年天泽对她究竟了解多少，她知道，高氏集团封锁了消息，她感谢高阳，没有选择将鸡零狗碎的她的过往说给远在欧洲的天泽听。
　　谈及自己，她害怕着，羞愧着，于是她只能沉默，无止尽地沉默着。
　　“没有去参加比赛了么？”
　　他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他没有失望，没有谴责，更没有提到她的尊严，只是温柔到极致的关心。
　　“去了，今天去比音乐画报了，弹了跟你第一首一样的练习曲和巴赫的法国序曲。”
　　“是那首831吗？”
　　“嗯。”
　　“嗯，做得很好，巴赫是你的强项，音乐画报也是所有比赛中最重视复调音乐的，我记得正赛的每一轮都要弹复调——那么什么时候开始第二轮？”
　　摇光失神地盯着脚尖，他怎么这么笃定她可以通过？甚至他为什么笃定她能通过预选赛？
　　“三天后。”
　　那头沉默了许久，最终他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声，那美好迷人的声音几乎让摇光误以为这是梦境。
　　“我很想你，摇光......”
　　整个人就像被猛地浸入水底一般，她能感受到耳膜微微的震动。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纤细的手指抠在斑驳陈旧的窗沿上，灰扑扑的墙灰轻而易举地掉落在地，宛如她千疮百孔的心，筑起的铜墙铁壁轻而易举地被这句话瓦解。
　　疼......真的很疼......
　　她懵懂了三年，现在才迟缓地懂了这种疼痛是什么，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或许说，从一开始，她注定不可能抓住这缕光。
　　“你呢？”
　　“天泽......你比任何人都懂我，你知道的......”
　　你懂我对你的依赖，你懂我为什么不敢直面这份感情，你懂我当初为什么不跟你出国，你懂我这份比你想念我更加思念你的感情......对吧......
　　喜欢你......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可是，我怕我一说出口，就失去了勇气。
　　我怕我不顾一切地来找你。
　　我怕我......哪怕是死，也不想放弃抓住你......
　　可我不能这么做......
　　天泽，我不能只靠你，你可以是我的精神支柱，却不能成为我的经济支柱。
　　我需要从家里独立出来，从江秋心身边独立出来，从破碎掉的傅摇光身上独立出来，成为自己。
　　痛苦成倍地翻涌上来，摇光泣不成声，她一直都知道，区区一通电话并不能解决什么，只会让她更加痛不欲生。
　　“天泽......”她情不自禁地轻声唤道。
　　他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温和地应道：“嗯，我懂的。”
　　“那么，晚安，加油！”他坚定地说道，像是想抹去她的眼泪一般，挂断了电话。
　　摇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丢了心爱玩具惶然失措的孩子，她将小小的手机攥在掌心，手机温热地像春日的太阳，融化她冰封的手掌。

　　苏合送陈曦下楼的时候，陈曦明显感觉到苏合的反应格外迟钝。
　　她不确定地拉了拉苏合的胳膊：“你赶紧上去吧！”
　　苏合什么都没说，转身上楼。
　　陈曦的心沉了下去。
　　苏合将自己闷在被窝里，她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忆着摇光与裴天泽的对话。
　　点点滴滴，事无巨细。
　　陈曦呢？她迟钝地回想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她与裴天泽的通话，一次都没有，就连刚才，在摇光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们瞬间明白，电话那头是裴天泽，而陈曦在那一刹间，变得无比慌张，她甚至能看见她原本因激动泛红的脸蛋迅速褪去了血色，比长期营养不良的摇光还要苍白，紧接着她开始变得楚楚可怜，如同过往的无数次那样楚楚可怜，双眼含泪，就好像什么都没做的摇光欺负了她。
　　苏合抱住自己的头，不可能......不可能......这段时间她究竟做了什么？
　　可奇怪的是，摇光为什么从来没有纠正过她呢？
　　寝室过了十一点会准时熄灯，就像高中时代一样。
　　苏合摸黑从床上爬下来，她走到摇光的床头，踩着小凳子摸索到摇光的床头，她知道摇光没有睡。
　　黑暗中，苏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歉意，她无措地站在小凳子上，对着摇光的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不说？”
　　床头传来摇光不均匀的呼吸声。
　　苏合愧疚地望着隐入黑暗中的摇光，她犹如小孩子一般低头认错：“摇摇，你可以骂我！对不起！”
　　过了许久，直到苏合的脚都站酸了，摇光的床头才发出稀稀索索的声音，她坐了起来。
　　苏合惊喜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摇摇......”
　　摇光顺势握住她的手，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温和到似乎没有生过一点气：“不用道歉，因为伤害过别人并不是道个歉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平静的语气让苏合害怕。
　　“我与天泽的关系怎么样并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或者说，我们之间，有友情吗？”她轻笑着，“我现在一无所有，哪怕在你们看来，我曾经拥有许多，可是那些许多都是随时会失去的。我经历的一切都是你们难以想象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会有那么多关于我的流言，我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我不想追究是谁做的，因为我追究不起，我甚至很难有精力去恨你们，那样太不值得了。”
　　“苏合，你是无法想象我的生活的，像你们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孩是不会懂的。我的悲惨是命，我认了，可你们不该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强加在我头上，而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加凄惨，那就太不公平了。”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无法原谅你。”
　　“谢谢你，愿意跟我道歉。晚安。”
　　苏合愣愣地站在小凳子上，直到摇光已经睡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后，她仍然呆呆地站着。她这才想起来，摇光是一个小她三岁的孩子。
　　她们所有人都年长她，但所有人都在欺负她。
　　陈曦说她命好，可是只有她知道，摇光每天累死累活地打完工回到寝室，动都不想动一下；陈曦说她长得又高又瘦，可是她知道她每天都在努力地节衣缩食；陈曦说她的男生缘好只不过长得漂亮，可是她知道许天辰永远不会喜欢她，甚至因为她的漂亮而被女孩子们欺负。
　　所有人都在追求梦想，在购买名牌包鞋，在互相攀比谁家更有钱，只有摇光仍为了要怎么活下去而努力。
　　她与她朝夕相处三年，怎么能不知道她的为人？可是她也是无辜的，因为她亲眼见到了摇光的母亲对摇光的所作所为，怎能不让人心生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