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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京城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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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里出了这种惨剧,王夫子本人又像失了魂似的整天呆在家里灵堂喃喃自语,家中没个主事者,阿若两人这几天索性暂停了早点的经营,帮着宋大娘和老蔡他们处理王家的丧事。
梁淑娴头七之前,她们都被迫着了解大齐繁琐的送殡仪式,阿若没了去跟苏子锐计较的时间,倒是北里上门探问了一番,不过也是问王夫子的为人。
阿若估计扔一个女人下池塘这种混事苏子锐当是没好意思跟别人提,对他的为人和行事就更厌恶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头七,该来拜祭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过了正午该抬去下葬了。
阿若看灵堂已经没有客人,终于可以松口气,揉着眉心步出设灵的厅堂。这几天她都睡不好,又有些着凉,头疼得很。
刚跨过门槛,便看到春风里的几个小子堆叠着在墙边,一人伸出一个头,朝她笑着挤眉弄眼的。这些顽皮的小孩子平日爱闹,但也知道出事了不给大人添堵,这段时间也是憋坏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林小娘呢?她不是不准你们过来吗?”阿若走过去,任由几个小屁孩一人拉一只手地拐过转角。
小孩子眼干净,春风里所有人一致同意把这几个小孩子都锁林小娘家里,只让他们父母代为上香。
“阿姐,葡萄~”林小娘家的小儿子从护着的怀中拿出一串饱满的葡萄,大眼扑闪扑闪地望着阿若。这果子在现在这个年代算是奢侈品,他们几个都只在集市里见过而已,大人们都不舍得买。
“你们哪来的葡萄?”阿若弯腰,葡萄还带着凉气,她心下微惊。这天气都快入夏了,怎么这么凉?
“就记得吃!”街头的小子从来是这里一霸,伸手拿过葡萄顺便敲了记小弟,神神秘秘地附在阿若耳边道,“阿姐,这个是从娴姐姐那里拿的。”
“你们偷娴姐姐的祭品?”阿若瞪大眼,一手扯着他的耳朵,“于德胜,谁让你们做这种事的?亏得娴姐姐生前那么疼你们!”
“疼疼疼,疼啊,阿姐。”于德胜哇哇大叫,连连求饶,“不是祭品,是小竹子从棺材里拿出来的!”
“棺材里?”阿若一愣,由于婆家远在乡下,娘家人住得远又只得舅舅一家算不得亲近,梁淑娴是昨天宋大娘和老蔡亲自入殓的,她就在旁边看着,棺木都是老蔡使劲钉上的。
“胡扯,都封棺了他还怎么从里面拿……不对,里面只有她的旧首饰与做给孩子的衣服,哪有葡萄?”
她的陪葬品是阿若和彩心放的,只有淑娴的旧物和大家做的孩子来不及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春风里的邻居们凑银子买的金银器,怎么可能有葡萄这种不耐放的东西?
谁家陪葬品是水果啊?
“是真的,”小竹子扯着阿若衣角,糯糯地道,“刚刚棺材打开了,我想娴姐姐了,就爬上去看了眼,结果看到她身上放着葡萄。”
怕吓着孩子,大人们都没直接跟他们说这件事,他们只知道好些天没见到淑娴而已。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家里都没经历过丧事,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唯怕纠耳朵很痛的阿若,淑娴生前对他们也很好,宋大娘又替尸体上了妆,故而也不知道害怕。小竹子三岁多,正是什么都不怕的无知年纪,平日最粘淑娴,方才看到她躺在那里才想要凑上去撒娇的。
阿若愕然,伸手拿过葡萄,“难怪那么凉,棺材边还放着几盆冰。等下,你们该不会拿去井边洗了吧?”
“没有呢,井被封了。”于德胜一脸可惜,要不是推不开那块石头了,他估计也就分了这葡萄了。可惜他当药房掌柜的阿爹说过瓜果要洗干净才能吃,他从不拿自个儿肚子冒险。
“没水?”
“阿姐,吃吃。”街口沈家的小女儿才四岁,平日就跟着几个孩子混,扯着她裙摆一副馋相。
“不可以吃吃哦,这个不好。”阿若摇摇头,朝于德胜道,“快把弟妹们带回去,这个东西有点奇怪,小竹子去后院子跟小菜心和宋大娘说一下,你去叫老蔡来一下停灵的地方。”
把几个小鬼头打发走,阿若快步折回灵堂,绕过香案,不敢走太近,但只略略细看已经发现之前的钉子不见了。
有人开棺?
阿若感到自己的呼吸霎时加快,心脏砰砰直跳,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的手脚无法控制地冰冷起来。
明明钉好的棺材忽然打开了,是谁做的?那么多的钉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都翘起来了……是谁?
“阿若。”肩膀忽然被搭,吓得她惊叫出声。
猛地回头,是老蔡蓄着山羊胡的老脸,气得阿若捶了他一记,“吓死人啊老蔡!”
“不是你让于德胜叫我来的吗?”老蔡可冤了,“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被打开了。”阿若指着棺材,“还有,小竹子从里面拿了这个出来。”
“那群小鬼!”老蔡脸色一凝,快步走过去检查。
阿若踌躇着不太敢走近,那头宋大娘和彩心已经走了进来。
“怎么了?阿若。”彩心走到她身边问。
阿若说了下情况,宋大娘脸色一凝,让两个姑娘不要靠太近,挽起袖子走过去帮老蔡推开盖子。
没多久,两人脸色奇怪地走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彩心问。
“奇怪,娴丫头跟之前封棺一样,就是这棺木……确实被打开了。”老蔡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他明明已经钉好了,可是现在却连钉子都不见了。若不是棺木上被钉过的痕迹还在,他都以为是自己忘了。
宋大娘点点头,想说什么却看到那个摇摇晃晃走向这边的身影,当下道,“先别管了,老蔡你再封棺一次,夫子来了,我去看看。你们两个不要呆在这里,都出去吧。”
彩心与阿若对望一眼,安静地走出灵堂。
“阿若,这事……”彩心看到她还拿着葡萄,张口却不知道想问什么。
“我也不知道,奇奇怪怪的。”阿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王夫子与她们擦身而过,口中不停低喃着什么,阿若莫名地觉得一阵凉意,朝彩心道,“好了,你帮忙去看看那几个小鬼头,别让他们再跑过来,夫子情绪有点不对劲,我去看看。”
彩心也听到夫子的胡言乱语,点点头,朝在门边偷看的几个小鬼头走去,“于德胜,我都看到你了,还敢留在这,不怕等下你娘打你屁股啊。”
“菜心姐,我不是于德胜,我是于德败。”小鬼头们嘻嘻哈哈地四散。
“呸,我还不是菜心是生菜呢!”彩心抓住一个小的,夹在腋下跟上去。
熟悉的打闹驱散了院子里的几分阴凉,阿若失笑摇摇头,“都是菜,什么别称嘛……诶,不对,别称,葡萄的别称是……”
苏子锐等人跨进门槛就看到女子一身素色衣裙,发丝简单挽起一半成髻,头上只绑了雪色的缎带,没有一丝花俏,正站在灵堂外发呆。
想起上次一时意起颇为不妥的事,苏子锐顿了顿,偏头看了一眼北里。
“阿若,你站在这里作甚?”北里走到她身边,拿手在她面前扬了扬,“怎么发起呆了?”
“北里?”阿若骤然回神,看到他们几个刚露出笑容,视线触及某人时快速地收回了一个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北里指了指灵堂,“案子没破,梁淑娴死得蹊跷,王晨又一直神志不清的,我们想来看看有没有能问的,也顺便拜祭一下。”
“有心了。夫子从你们那回来后一直浑浑噩噩的,刚进了灵堂里。”阿若下巴朝那边比了比。
“那我们先过去了。”北里朝同僚点点头,带人走了过去。
低头看着手中的葡萄,阿若有点挣扎,她还记恨之前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眼前的事也很需要解决。她压根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自己此刻怀疑并想做的事,既然有人可以,为何要纠结这种私人恩怨?天人交战一番,阿若还是决定把个人恩怨放边上。
叹口气,阿若厌弃地抬头,却撞入一双满是探究的眸子。
他……怎么还在?
苏子锐负手立于她面前,眼神锐利却只见疑问,没有平日的威压,隐约还有一抹别扭。
“你……看什么?”阿若别开眼,下意识避开这种眼神对视。
“你在想什么?”苏子锐视线仍落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
“与你何干,”阿若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口吻略带晦气,“苏疯子,别以为我忘了你之前做过什么?我跟你说,这仇我肯定会报的!你给我等着。”
苏子锐闻言剑眉轻扬,难得带了点歉意,“上次是苏某一时思量不周,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思量不周,哼,说得轻巧,道歉有用的话要你们官差干嘛?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害死了。” 阿若越说越气愤,哪有人问了句会不会水就把人扔水里?
要是他问的是会不会飞,难道还想把她扔下山崖?
之前确实是他的不是,苏子锐摸摸鼻子,生平从来没做过这等冲动之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去让一个姑娘消气。
那天他是有意要给她一个教训,吓唬吓唬她,免得她胆大妄为独自涉险,后来他也是确认她安全才离开。只是第一次如此没有底气,苏子锐暗叹一时意气果然不要得。
手中的葡萄已经散去凉气,阿若跺了跺脚,才勉强地道,“我不原谅你。但这事我日后再跟你算账。娴姐姐的案子查到了什么?”
苏子锐略惊讶,直视她的双目,语气冷淡,“此乃刑部机密,无可奉告。”
“那个香盒是我找到的,”阿若抱手环胸,脊背挺直,坚定地道,“刑部的话,追查到香料的来源不是问题,可有可疑的?”
“齐姑娘,此案自有官家跟进,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苏子锐丝毫不退让。
上次他这般叫她后便把她丢下池塘了……阿若下意识退后一步,戒心骤起。
“我怕麻烦,什么浑水都不想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阿若直视着他,没有半分方才的情绪,只是纯粹地看着他,“苏大人,我可以信你吗?”
“这在于你,非在于我。”苏子锐没有回答,但视线却没半分偏移,直接望进她那双炯亮又纠结的黑眸。
这个朝代,一不小心就会领饭盒,阿若原本就被社会磨掉七七八八的正义感更是珍藏起来,轻易不会拿出来晒太阳。只是,有些事,正因为曾经试过没有机会去做,才会知道后悔的那种心情。
“他们都说我朝刑部是出了名的断案如神,现世阎罗刚正不阿。那么,要是……能帮上忙,我能换苏大人的一个承诺吗?”
“好大的口气,你想要苏某承诺何事?”苏子锐眸底流转讽意,眼前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让他无趣又瞧不上。
“无论是谁,都要还她一个公道。”九个多月的期待,一朝剖腹取子,等待多时的母亲却连孩子的脸都来不及看到便已是死别,老天何其残忍?
“刑部找到凶手或许不是什么难事,你们眼线众多,缉捕能力有目共睹,刑部能人也众多……只是,苏大人,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他逃过律法严惩。”
她在京中虽然不过一年,却已看到过太多的特权,太多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别的都可以围观吃瓜,唯独这次,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把凶手,真正惩治于法的机会。
苏子锐黑瞳微睁,眸底划过意外,眼前的女子敛去笑意,眼中没有一点的情绪却异常坚定。明明不过一弱质女流,却透露着志在必得的坚定。静静地望了她一会,苏子锐移开视线望进灵堂,轻淡地低语,“案情无法对外言明,但苏某一定会还死者一个公道。”
这算是承诺,而他,从来重诺。
他的话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阿若咬唇,微垂下眼帘,把手中的葡萄递给他,“这个,是刚才在娴姐姐的棺木里找到的。”
“葡萄?”苏子锐微讶,习惯性地在脑中搜索相关的线索。
“那棺木,之前已经封好了,但是今天不知道被谁打开过。几个小孩偷进灵堂的时候发现的……然后,还发现这个。”阿若低着头,一阵酸楚涌上,声音微梗。
“葡萄……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物种。不过不多见,这个时节也应该还没到季。”苏子锐沉吟道。
“葡萄的别称,提子。”阿若抬头,眼前略朦胧,男子身上的锦袍一片沉稳的靛蓝。
苏子锐也想到这点,脸色一沉。
提子提子,梁淑娴可不就是被人从腹中提走了孩子?到底是谁?明明残忍如斯,却又带戏谑般放下这东西,还是放进已经封好的的棺木里?
“还有那个香料,西北往外,有一种叫依兰的花,那个香味的尾段,很有可能就是这种花……反正,我有点不好的预感。”阿若低头,用脚踢了踢边上的槐树叶。
她果然知道这种香料的特别!西北……芙蓉楼的欢娘是西宁人,数年前才到京城做起皮肉生意,短短几年已成为京中享负盛名的温柔乡。
苏子锐微阖眼帘,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我后来……”纠结了一下,阿若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问了一下人,白勇跟欢娘曾是老相好。苏大人你去赌坊找他,是查婴儿案……以前,曾有人造谣过,说欢娘的香是以童女的血为引什么的。你是怀疑欢娘以婴儿来制香?”
苏子锐眼神一厉,“问人?倒是小看了你,是何人这般厉害?”
阿若一窒,她才不告诉他,“你别转移话题,那个是谣言,我买过她调的香,没有血气。但芙蓉楼能在京城花街成名并且没有人能动这些人,背后肯定有靠山。至于那些失踪的婴儿跟她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也不想管。但,如果娴姐姐的孩子,是被这些人取走,那我一定帮你抓到这些人。”
“姑娘好大的胆气,查案是我们的事,你只要把你知道的全数告知,便已是助力了。”苏子锐轻蹙眉头,他可不想这丫头冒冒失失地坏他的事。“那些失踪的婴儿不全是女儿,刘大人丢的是孙子。而且白勇经营赌坊,跟一个花楼的老板娘相好不是很正常吗?这不能说明欢娘也与婴儿案相关。”
“我直觉他们有关系。”阿若也说不出这是种什么道理,但她觉得白勇不是那么坏的人,有可能被人耍了或者被人指使也不一定。说到底,猛虎寨如今存活下来的人,都没有真的坏人。欢娘的香出现在淑娴的尸体上,她腹中孩子又被取走了,要说欢娘没嫌疑,苏子锐何必去查那个香?
“齐姑娘,我们查案讲的是证据,不是感觉。”苏子锐沉默一下,掂了掂手中的葡萄,看了她一眼,“你觉得预感能作为证据?”
“我的预感……不好的时候特别准。”阿若一脸认真。
淡淡勾了下唇,苏子锐不置可否。
“大人?”北里从灵堂门口朝这边唤了声。
这边的两人对望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灵堂前,夫子王晨失魂落魄地跪坐于地上,手中还紧攥着纸钱,对来的人毫无反应,只是固执地喃喃自语。
“她不会死的……她只是睡了而已,等我……她一定会醒来的……她不会死的……”
苏子锐凝神细听,王夫子的话让他心生疑虑。之前因不是疑犯故非他亲自审问,这几天追查香料下落,又被急于找寻孙子的刘大人抓着恳求,后来看了案宗,发现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才想要亲自来问一趟。
卷宗记录,王晨是早些年入京赶考,后来名落孙山却得了私塾老师的青睐,便携妻在京中安顿下来。他长于诗词,教授学生也尽职,为人有些迂腐清高但脾气不错,很得学生敬重。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异常?
苏子锐眸色深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方才那姑娘说,这个男子曾数次出入芙蓉楼,真的只为了给妻子买香?
芙蓉楼是达官贵人的乐园,王晨一届夫子,性情又清高,梁淑娴平日风评也不怎么用香,那他怎会去那地方?还是说,他跟欢娘……着实有关?一个个问题有条不紊地翻滚在他脑中,只待逐个解惑。
忽然,不远处的姑娘脸色微变,朝他打了个眼色,嘴唇微动。
刚好,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偏头示意北里拉着宋大娘等人询问,苏子锐站在王夫子身前,不动声色地朝她点点头。然后,他看到她无声地后退,侧身闪出灵堂。
“王晨,你说她不会死,那她去了哪里?”
王夫子像是被唤醒般,愣愣地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上一片死气,无神的眸子倒影着眼前弯身的俊秀男子。耳边,是他柔和的问话。不同于官差生硬凶狠的语气,眼前的人温和得让他有种被关怀的错觉。
苏大人有心询问的时候,总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的。语气轻得仿佛在哄孩子般,清俊的面容藏起冷意,温润如玉,让人无法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