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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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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入秋未几的关川城,竟罕见地下起了小雪。
这样时节下的雪,那时候的人,并不认为是祥瑞。
偌大院子里人声吵嚷,正有接生婆在大喊着褚夫人用力。
可褚夫人已用了太久的力,现在连抓紧床单的气力也不再有,她手指抽搐,眼睛也翻白。
这个接生婆是城里最有名的,为人接生二十余载,从不点香敬神也能保得母子平安。为此,她还得了一个荣称——妙医圣手。褚夫人生小孩,自然要这样的人来坐镇。
褚大人在门外急得忘了自己也曾是拜过医师的人,只顾着喊叫问接生婆究竟需不需要点点香敬敬神,好让孩子早点出来。
接生婆骂他无知,叫他在外好好守着便是。
可时辰已去尚久,门内除了哭喊和劝慰什么进展也没有。连接生婆也着急起来。她接生多年,若是在这里折了腰,且不说褚家这种高门将拿她如何,年临花甲,她应是带着半生美誉颐养天年,而非告老前出差池。
雪逐渐下得大了,隐隐可见的雪花飘在树桠上,落进低矮草丛里,最后在泥地里化成了水。
一片雪花飘啊飘啊,飞进了院子里,风一吹,它又飘上天空,从窗隙飞了进去。
接生婆高兴大喊夫人生了,是位小姐。
屋外的大人激动得扑在门上,想听听孩子的哭声。
屋里除了泄气哭喊和说话,什么声音也没有。
婴孩洗净包在被褥里,接生婆拍打她的背,欲听她嚎哭。
褚大人在外踱步,问为何还不将门打开。
接生婆稍用力捏她的腿,仍无反应,她头脑稍有清醒,此时又空白起来。褚家的孩子生出来就是个哑巴可如何是好?
婴孩的腿都红了,也不闻哭声,表情却是痛苦,嘴巴长得老大,就是发不出声音。
奴婢们端着水盆,去为夫人清理,没人敢说一句话。
一片小小的雪花尚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它又飞,随着人走动,在空中飘来飘去的。
飘啊飘,飘到婴孩的颈侧,落下。
一片不起眼的雪花,却灼热了她幼嫩的皮肤,留下红色印记。
接生婆看着那红痕,轻轻一碰,她高声哭喊出来,反倒吓着接生婆一抖。
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褚大人和褚夫人日渐老去,褚含云的生辰那日,二老溘然长逝,褚含云竟也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余年的家。
葬礼过后,叔伯姨婶们对褚家万贯家财虎视眈眈,褚含云一声不吭,散尽全部家财,只身离家。
有人说是父母同日双亡对她的打击太大,也有人说是亲戚的势利让她心寒。总之无人知晓她出走的真正原因,也无人知道她在何处,是否还存活。
曾经艳羡关川城的三大豪门大家之一,如今门前野草已比人高,令人唏嘘。
*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对于褚含云来说,似乎没什么差别。
除了吃穿用度都粗糙点,其他一切如常。不过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只是身外之物,现在也不需要这些。
她就一个人住在通宝山下的一处小茅屋里。
这里的屋舍早被搬空,只剩下村口寥寥几处无人居住的茅屋,是山洪过后尚未倒塌的,她稍加打理,收拾出一处能住人的。
一个人生活,乐得自在——如果没发现隔壁茅屋还住着一个小孩的话。若那个小孩不总是来吵她,日子会过得更舒坦些。
她搬来此地三年有余,每日晨间都能听见他在隔壁东碰西撞,吵嚷的声音极大,叫她睡觉也睡不安生。
最初几个月,褚含云还会上门试图与他讲道理,可那小孩打开门,真真是家徒四壁,无父无母,全靠自己一人维持生活,看得她于心不忍,从此便由着他去。
这里也唯有她二人而已,这样的吵闹尚可忍受。
可最近,那小孩显然是变本加厉,竟然时时刻刻敲她的门。
“姐姐,你在家中为何也不理我?我已在你门外敲了许久了,再不开门,我手里的烧鸡就要凉了!”
褚含云身着赤色罗裙,斜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姐姐,快开门呀!”
他的声音实在高亢,褚含云深吸一口气,前去开门,那小子相比三年前,身量高了不少,她也要微仰着头才能看清。
“我不吃烧鸡。”
话闭,褚含云抬手欲关门,那小孩伸腿将门抵住,“姐姐,你的脸色都不如从前好了,一定是最近吃得不好才会这样,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我不需要补身体,你是小孩,才需要补身体,拿走。”
那小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就是不走,褚含云也无不耐,就让开门,往院子里的椅子上一坐,管他说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你不要总是小孩小孩的,我有自己的名字,叫宋舒贤,你是不是从来没记住呀?这次你可一定记好了,再说我也不是小孩了,我今日已成年了。”
宋舒贤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也不知褚含云听没听见。
他斜着眼去瞧,褚含云早闭上了眼睛,似乎已入眠。
宋舒贤将烧鸡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找来自家的竹罩盖好,悄声出门,关门时看着褚含云叹了口气。
他回家,吃起自己那份烧鸡,有些食之无味。
他想和隔壁姐姐分享的,不仅是半只烧鸡,更是他的成人宴,只是略寒酸了些。
褚含云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看着那半只烧鸡,她竟久违地生出一点愧疚来,这样的感觉叫她觉得新奇,她想做点什么消除这样的感觉。
但在这个山洪后被抛弃的小山村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
平日里唯一能做的只有登上通宝山顶,去瞧一瞧山后关川城的城景。或许宋舒贤已经看过百遍千遍了。
褚含云沉着气出了门,只身往山上走。
如今已是深秋,正午时刻的通宝山也少有生气,她循着平时常走的路,看见一地飘零的落叶。
褚含云脚步很慢,在道两旁寻找着,试图找到些鲜花,即使鲜花早早凋零,能采到些绿草也好。
想来也怪,这通宝山一入秋便如同死寂般什么生灵也没了,只有枯败之相,像是秋冬的灵气被春夏全然吸走。
褚含云想着,步伐越加慢了起来。
她的鬓发随风飘起,露出了她遮住的颈侧,幼时深红的印记随着时间逐渐淡去,只余下一抹淡红,若不仔细便发觉不了。
落叶从她耳边擦过,枯黄的叶片竟划伤耳廓,留下细密的血痕。
褚含云微微蹙眉,略一抬手,眼前的枯黄尽数散去,她的脚步往前,落叶便落在她身后。
她越往山上走,落叶便越多,在她身后堆得越发高起来,来时路全被掩埋在落叶之中。
离山顶越来越近,褚含云仍不停,直直望着山顶上若有若无的微光,在她靠近时,身后的落叶如浪般向她打去,将要近身时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了回去,又尽数飘散在地上。
褚含云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连身后之事都毫不知情,她只是朝着目的地走去。
终于站在了通宝山山顶,一眼望去,关川城中虽也深秋,却不是凋瑟之相,她仿佛看见了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玩闹的孩童,街上叫卖的摊贩,以及门匾已有倾斜势头的褚府。
她知道自己决绝,但当年那种悲痛也升不起半点。
她没忘记上山的目的,她看着那团微光在眼前明亮起来,慢慢缩在一起,最终化成了一颗方形的石头,掉落在她面前。
褚含云弯腰拾起,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下山去,每走一步地上的脚印便不陷反凸,冒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小土包。
这也算是收人东西的谢礼,她心想。
褚含云还未走进村口,宋舒贤叫喊的声音先出来迎接。
她制止,“别喊了。”
“姐姐,你何时出去了?出去做什么?”宋舒贤一向话多,好在已经在她耳边念叨了三年,她早已习惯,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宋舒贤对上她的视线,眉眼垂了下去,“我并非有意质问,只是担心……”
“送你的,既是成年,想来也要好好庆贺一番,只是这里简陋,只有此物稍能入眼,”褚含云将石头递给他,推开门,“进来吧。”
宋舒贤没料到她是去为自己找礼物,当即眉开眼笑,跟着人进了屋。
“姐姐,这石头会发光,真是漂亮,在哪里找到的,我竟从未见过。”宋舒贤又开始说起话来。
“山上。”褚含云也不瞒他,如实说。
通宝山之所以谓之通宝,缘由之一是山中本多珍宝,以前也有人挖到宝贝,不过山洪过后,被掩埋了,如今也难再寻到。
宋舒贤了然,余光却瞥见石桌上未动的烤鸡,“烤鸡凉了。”
“我去热。”
褚含云看着他倏然开朗,也忍不住勾唇,让她以为她总是有几句话就逗得小孩子开怀的本领。
不对,是逗得宋舒贤开怀的本领。
他说他成年了,现在不能再叫小孩子了。
“宋舒贤,你去将院外那棵黄葛树下的酒挖出来。”
宋舒贤笑着答应,抚摸石头的手停下,拾起铁锹就跑了出去。
褚含云将家中所有的菜全部淘洗,尽她最大之力,做了一石桌饭出来,只是她不敢对自己的厨艺加以肯定。
宋舒贤捧着酒坛子进院时,人都要呆滞了,等他坐在凳上,褚含云才发现他眼中隐约的泪意。
她敬他一杯酒,说祝贺他已是个成年人。
他也回敬她一杯酒,说她做了这样一大桌菜,只是为他成人。
可他还是爱哭,褚含云看见他悄悄转过身抹泪,没有戳穿。
宋舒贤一个劲夸饭菜好吃,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褚含云轻笑,却告诉他:“今日我便要离开这里,也当是我们的饯别宴了,以后你一人在此要小心,秋冬夜间少去山上。”
宋舒贤的胃口忽然消失了,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无疑给了他巨大打击。
“你要走?为何要走?要去哪里?”宋舒贤意识到自己语气僵硬,又继续说,“我只是担心你一个人。”
“去关川城,总觉得离开得够久了,也不知那里是否还同我离开时一样。”
她语气分明没有什么起伏,宋舒贤却总觉得有伤感,所以他问:“你想家了吗?”
“我没有家,如何想家,只是去见一个故人,他拿走我的东西很久了。”
宋舒贤看她的眼神,仍是那样平静,他想看出什么,但什么也看不出。
“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离开了就去新的地方,总躲着算什么事。”
他觉得,她深沉、神秘,对一切都淡泊,却能一直想着一个故人,所以他很大胆开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以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
褚含云看他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是看小孩子的目光。
“我已经成年,能保护好你,你不知道我曾和村里的周师傅学过功夫。”
褚含云戏谑:“花拳绣腿。”
“虽像花拳绣腿,也能打得过普通地痞流氓。”
宋舒贤放下筷子,神情严肃郑重:“山洪过后,村民们都搬离这里,只剩我独自在此。这三年我早把你当做我唯一的家人,我的姐姐,你若也离开,我便不知去哪了。”
褚含云听来,字字恳切,和久违的愧疚感一样,怜悯也跟着充斥内心。和他一起,自己似乎真成了有感情的人。
她思索片刻,答应了,叮嘱他:“饭后就要启程,我要在入夜前拿到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