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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刨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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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沙子,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之前刚来那会还挖过坑试图活埋自己,现在想想,大概是死埋,但那会就发现沙子之下只有沙子。
刨坟,其实也不算是第一次,之前断断续续的也试过,尤其是在沙滩边上捏沙子的时候,虽然都是死人也没什么忌讳,但还是不乐意让人家的墓碑进我的老巢里,但是墓碑是真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怎么搞都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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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现在,一开始还是因为无聊,这离那淡水海不知道还多远呢,滩上还能听到水声,这里真的安静得让鬼发狂。
说来也是缺德,我骂骂咧咧地随便向旁边的墓碑踹了一脚,当然只是把脚踢得痛得要死,墓碑依旧岿然如山,然后才看到那上面的刻痕——亡者君轩举之墓,中间夹杂了点沙子,范围是一个38码的脚印。
我本能地有点心虚,但又无奈地想——我倒是求他能找上门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余光瞥到了什么,一瞬间汗毛倒竖——
其实在往常,我也时不时会这样被吓到不寒而栗,大多数情况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三米外,有个看起来有两米高的瘦长黑影,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可最终发现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生前也经常有这样的幻觉。
但这次不是幻觉,而是隔了大概四米远,有一座墓碑,形状与其他墓碑并无二致,但上面的文字翻译过来印在我脑海里的赫然是——
亡者苏咎之墓。
*
后来就又开始刨坟了嘛,那会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
恰好同名?也有可能,虽然苏咎这名字生僻了点,但毕竟这看起来有上亿万座墓碑呢,同名也正常,何况也不能确认是同名,毕竟语言都不同。
墓碑下到底有埋东西吗?之前挖倒是挖过,但毕竟是真的难挖,挖了好几十次之后都毫无所得就放弃了。
会埋尸骨吗?如果真有尸骨是纯白骨呢还是有棺材呢还是骨灰盒呢?不会是定格死时的样子吧?那我估计泡成巨人观了……回忆起来当初刚来这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哪有从天黑到天亮都泡在水里皮肤还没泡到发白的。不过其实我是很希望我的尸骨能烧成灰撒在大海里的,只是忘记写到遗书里去了,遗书毕竟是临时写的,写得有点急。
又会埋多深呢?好像记得西方有长眠六英尺下的说法,不知道咱家那边是埋多深。
如果真的是我自己的墓,我找到了会怎么样呢?是不是这近乎刑罚的不人不鬼的生活就能结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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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只是风平浪静,我挖得麻木了,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反正到坑已经到我腹部还是无事发生的时候,我就又开始打退堂鼓了——
坑挖到腹部,听起来挺简单的,但这离淡水海太远了,沙子挖了老深也还是干的,要知道死前不久我还做过沙子滑动摩擦力的物理题呢,是叫什么天然休止角来着,tanθ是多少来着不记得了,反正大概三四十度吧。
然后我一边挖它一边塌,所以还得特意把沙子捧着洒远一点,可也聚不了多高,眼看着就又要把我刚挖的坑塌了,所以每次又得把沙子移得更远——
所以挖得是真的费劲啊,我开始纯靠手挖,后面又开始用凉鞋挖,挖两下又有点舍不得,毕竟我虽然说是孑然一身,但身上穿的高中夏季校服、头发上绑的我妈薅羊毛买的那种一块钱五十个的黑色橡皮筋、右手戴的六年级那会外婆买的到现在早就已经被玩变形了的银素镯子,包括这带子断了的凉鞋,已经成了这地方一等一的稀罕物。
所以中途暂停了一会,我珍而重之地要给凉鞋找一个好地方放着。
诶——亡者降长生之墓。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我看这家伙的墓和我的凉鞋挺有缘分的,就是我已经走出好远,但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长生啊,我的凉鞋就托付给你了昂……我这一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仔仔细细地把凉鞋摆正,还自娱自乐地给降长生敬了一礼。
而后回去,看到那这么一会就又不知道塌了多少的坑,骂了一声继续挖。
……后来回忆起,其实我没有期望真的挖出什么来,不过是太久了,太无聊了,自暴自弃了。
我站在坑里,不再动作,开始走神,但又清醒地知道沙子在塌,没过脚踝、膝盖、大腿……到肚子的时候倒是象征性地扑腾了两下,果然已经动弹不得,或者说,“难以自拔”。
哈哈。
肺被挤压的窒息感让我青筋生理性地鼓起,呼吸从困难到几乎不能呼吸,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要知道之前活埋…死埋自己的时候,我可是蜷缩在坑里的,是故这种程度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紧迫感。
死亡的感觉只是错觉,沙子甚至只是停到了我的胸前,塌陷的速度就接近零了,而我只是无聊。
从无聊得绝望,到只是单纯的无聊。
*
于是又把记忆里面那点东西翻来覆去地咀嚼,咀嚼到记忆比吐出的甘蔗渣还干,或者说,已经成了粉末,和这满地的沙子融为一体。
于是大脑半是强迫性地回忆起之前的刨坟。
那会儿刨坟不是为了尸骨,更多的是为了墓碑,就算能把墓碑拔出来也好啊,还能多一个可以玩的东西,在海上玩玩冲浪漂流啥的。
结果,湿的沙子是非牛顿流体,干的沙子有天然休止角,这玩意那么讲究物理,淡水海和这群墓碑却就像是以概念方式存在,并没有真正的实体。
又扯远了,继续回忆之继续回忆之前的刨坟——
一开始我对墓碑还有点敬畏之心,说服自己很久——在这连鬼都没有的鬼地方还讲个鬼的廉耻啊,这般想着,才开始刨坟。
当然还是一样的一无所获。
甚至当时还在乎沉没成本:
一边,坑,我已经挖这么深了,尸骨是别想了,这墓碑看着也是深不见底,不如回岸边沙滩上,沙子和点水,至少不那么费劲。
一边,虽然说距离对于我而言已经并不算什么,但人就算是死了,有一点本性还是不会变——懒,和不甘。
我可以走,但不能白走啊,虽然说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可对于死了的我而言,什么决策都不能算重大了。
不记得是加缪还是叔本华还是梭罗还是哪位哲学家说的了,大致意思就是,人生唯一值得严肃面对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而我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该死的地狱笑话。
好像也不是很好笑。
反正就是三个字,不甘心嘛。
……天哪,那会居然还会不甘心。
*
其实我现在也不甘心。
死都死了,为什么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像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都不怕死了,我还怕什么?
可惜人间不是这么算的,就像是愚公移山,只有一条命的愚公碰上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山,到后面,只是累了,真的只是累了。
想着这里,眼睛远眺,当然没聚焦着,后来眼泪涌上来时连自己都吓一跳。
原来人死成了鬼也会哭。
原来一直到现在的我都还会哭。
原来活着死了都一样。
我生前不得解脱,死后也无法安眠。
又想到那推石头的西西弗,原来活着是会饿的推石头的西西弗,死了是不会饿的推石头的西西弗。
推石头到了山顶又怎么样呢,移开了一座山又有什么用呢。
要知道人和世界之间的物质和能量交换也是遵循守恒定律的,就像是挖沙子一样,挖的坑和堆起的沙堆不说质量体积一样,大抵连形状都一模一样,是那什么全等圆锥来的。
所以这世间的事情算来算去:
空无即实有,失去即得到,遗憾即圆满,绝望即得救。
都是没意思,活着死了都是一样的没意思——
可我为什么还在哭?
*
胸部以下的身体又象征性地抽动了两下,就像是已经死了的牛蛙受到刺激,我的肌肉抽搐着,大脑却在思考这个问题——
可我为什么还会哭?
史铁生说过什么来着,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其实不是真的想死,而是还在渴望爱。
真的是很有道理,我很喜欢他的书,可惜没有看完,只看完了《我与地坛》,至于《务虚笔记》和《病隙碎笔》则只是断断续续看了些篇章。
说起来,我刚刚嚷嚷着活着死了活着死了,又说什么遗憾即圆满,真要说我现在遗憾什么,还真有点念叨那本没看完的《朝花夕拾》,更对那传说中的《活着》心驰神往,连遗书上都提了一嘴这个。
《活着》究竟写了什么呢?好像是小说。它会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活着,人又凭什么要活着吗?
好奇吧,好奇。
后悔吧,不至于。
或许我还在哭,就是因为那点好奇,好奇那个我探索不足千亿分之一的世界,好奇那个我以死逃离却仍然承认其美好的世界,那个我至死都没弄明白我究竟是因为热爱生活活着还是为了活着热爱生活的世界,那个我再好奇都回不去的世界。
但是嘛,我死的时候自己都在说了:其实很多遗憾,其实也就那般……可那时我以为我死了就是解脱了啊!
心里忽然又腾升起自残的欲望来,意识到这点后又是眼泪又是哗啦啦地掉——并不是绝望于自己现在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只是为我生前抱不平,原来自残真不只是为了哗众取宠,只可惜与众都阴阳两隔了这么久也没法澄清。
然后又想起史铁生来,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说你在哗众取宠,只有他说你还在渴望爱。
可我现在又在渴望谁的爱?又为何哭得如此茫然?
活着的时候就算回答不出为什么活,至少回答得出为什么死,可死了呢?
死了我又能问谁该怎么活?
*
——只有自己。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只有自己。
我只剩我自己了。
那没办法了。
唉,人死了日子还得过,活着还能怨天尤人,死了之后不就只剩自己了,所以到底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所以我还要在这我自己挖的坑里面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