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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云起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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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侯府是当年先帝赐下的,为彰公主盛仪,府邸的图纸绘制得规模宏大,建了数年才得以完工。
错综的路绕而乱,还是在夜里,各处都暗幽幽的,看不见尽头。
十一完成今日司里交代的任务,没有松平信号的指引,他一出门就迷了路,他瞧了瞧头顶月亮的位置,决定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脚步酿得极轻,连叶上霜痕都不曾惊落。
临近夜半,府里突然有大批侍卫出没换防,走动巡逻,他藏在树后,为保万无一失,决定先掠上房顶,伏在檐下。
他脚尖轻飘一蹬,正想以穿花绕树的风姿轻盈踏空而上,谁知前几日在司里受的刑罚所留下的伤口,今日在闪避顾云逸的猛扑时不慎崩裂,肩背一动力,剧痛瞬时袭来,令他脚下不甚利落得一滑,踩得那瓦片也嘎嘣的清响。
他心里顿时升起丝紧张,提了口气浅浅俯身一看,见巡逻的人依原路走过,没有旁的动静,他便似絮般落在檐上。
但好巧不巧,十一所踏过的这间屋子里的来客谢瑾,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宫里当差,皇帝出入平安尽在己手,稍有个差池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哪个来的刺客不是身负绝学,行事隐匿,手段百出?所以他们这些当差的人,丝毫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平日里磨得就是敏锐细致的功夫。
谢瑾揉了揉眉心,昨日是他领侍卫值夜,今日好不容易被换替,理应早点休息的,可晚上和秦黎争讨屋中床的归属问题才刚结束。
秦大小姐坚持认为这是她的屋子,她今日受了伤,她的床,她必须要睡,若他非要死皮赖脸在她这里瞎耗,贵妃榻还空着。
让他去挤那张脚都伸不圆的榻,那可真是笑话,他从小养尊处优,在家里有嬷嬷为他安排妥贴,出门也有溜须拍马者逢迎侍候,就是在值房将就,也不会萎缩至此,他断然拒绝。
那只能他走。
但他看到秦黎愈加纸白的脸色,想到自己此行特意调换年节日子的安排,空出这几日休沐,是为了和秦黎修合夫妻感情的,他心中动摇,最后妥协提出两人都睡床。
秦黎挑眉默认,严茫茫便抱来了两床被子铺好。
只是这才刚刚入眠浅睡,外面就又来了小毛贼搅扰。
身边没什么软香温玉,谢瑾手撑着冰凉的床铺起身,他审视了一秒安静搭在床的另一边,与他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秦黎,便不着一丝声响地绕下了床,拎上门口秦黎扔着的剑,悄悄出了门。
可这门开合响动就算再微弱,在十一耳中却犹如雷鸣般震响。
他轻轻旋身滑到房顶,正准备飞踏离开,身后闪着极冷月光的剑芒忽然自他耳边擦过。
他没转身,只拿着未出鞘的长剑招架着飞驰而来的剑锋,数招之下毫无败象。
他根据剑招,约莫猜到了身后人是谁,心里还微微遗憾,恐怕以后是再也无法见到比那个人更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他面前热气团团,“大爷好身手,马上过年了,家里实在是穷,给小人们留条活路吧。”
四下无星,只有极沉的月色,谢瑾看不清面前人容貌衣着,却被他手上鬼魅无踪的功夫震住了。
他剑术虽不及谢暄,可在上京也是有口皆碑,在高手如云的禁卫中也少有敌手,如今在此被一偷东西的贼打得落了下风,实在有些屈辱。
他见那人并不恋战,趁着身形交换的空隙,脚下猛地一起,就要如流水般潜走,他飞快追了上去。
两个墨影在圆月之下飘来飘去,似被狂风席卷的落叶。
十一没想到谢家这小子这么难缠,他肩背的伤并不松快,远没有谢瑾想象的那么出神入化。
一抽一抽的疼痛折磨得他脚下难以为继,眼看着就要被谢瑾追上,他心中一慌,果断落到地面,迅速在梅林间一转,借着月光的指引,寻觅到一扇半开的窗户,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屋中暖意躁人,怪不得要开窗漏风。
他不知这里住得是谁,半晌也未听到呼吸声,只看着案头素琴弦上崩的五朵梅花,觉得应是个风雅出尘的女子。
他轻点着脚步想摸黑当一次梁上君子躲避谢瑾纠缠,一转头,却忽然对上来自轻纱幔后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她的眼尾清丰如云,自半撩开的纱幔中露出,而其他则隐隐藏在其后,本就柔和的月光再透过高丽纸照到她面上,显得更加幽微,可十一就是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如此的静,如此的净。
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潭,只是一尘不染。
窗外的火把越汇越多,火光暄盛,想来是谢瑾找他时,碰到了巡逻的侍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将那女子往怀里一拉,抓住她的手腕扣在她身后,再迅速捂上她口鼻。
秦初懒得反抗,她本来也没什么力气。
她近日换了药后,夜里总是难眠,便亲眼见了这白面飞贼滚进她屋来,也不知是求财,还是劫色。
屋外传来她丫鬟听棋和她姐夫谢瑾的交谈声。
动静这么大,想必是想确认她是否安全,她看见谢瑾的身影斜映在窗纸上问:“小妹,睡得还好吗?是否见了什么可疑的人?”
秦初艰难歪过头,向十一示意。
十一取下捂住她口鼻的手,转而捏住她细长的颈,眸中写满警色。
他脸贴在秦初耳畔,温热的鼻息肆意喷洒,压低声音道:“姑娘这样美的脖子,我一掌下去可就捏碎了。”
秦初咳了两声,朝屋外道:“姐夫,我已睡下了,没见什么怪人。”
“那小妹早些休息。”
窗上剪影越来越暗,不一会就消失不见,十一不放心,害怕这姑娘突然大喊,仍然没有放手。
二人贴得极近,十一甚至能闻到怀中人身上浓而不烈的混杂药香,十分沁人心脾。
那是对于他一个常年刀尖上舔血的人来说,一种令他觉得安全的味道。
浓香盈鼻,这味道,他很喜欢。
他手下劲力不自觉增大,秦初颇为不适:“阁下若是看上我这屋的东西,尽管拿去,若是伤了我的身子,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十一松开手,凉凉一笑,“姑娘想的周到。”
他在秦初即将转头的瞬间,手一刀劈下,干脆利落地将秦初打晕了过去。
美人似弓虾般弯身横陈,姿态实在是不雅,他将她抱起,头脚各置,摆正后,又替她盖上锦被。
临了要走,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拿起她枕边一条干爽的兰花帕子,才翻窗离开。
她刚才说过,这屋里的东西他尽管拿的,那他就不客气了。
翌日太阳高悬云间。
仍睡在床上未醒的谢瑾听到外面工匠剪竹修木的碎碎声,烦躁地朝窗嚷道:“都给我滚。”
外面声音顿停,他正要回床补个回笼觉,身后一只金钗直直切过,伴随女声泠泠:“我看该滚的是你,大早上的,吵什么吵。”
谢瑾脑中这才有丝清明,意识到这不是在谢府,这些人也不知他素日的规矩。
他将金钗自木门上拔下,顺手一弹,那金钗本该按照他所想落在秦黎肩旁,落落她脾气的,可在空中倏然一转,掉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是谢曜灵的存在。
他愣愣看着前方,陷入了无端的自否,而谢曜灵抱臂瞧着他,害怕他砸到秦黎。
从小到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重压如风暴席卷谢瑾心头,眼前虚无的光尘比厚墙还难以越过,他木然伸出手,不久便缓缓垂下。
秦黎眼睛乌溜溜直转,不知何故,心跳也随之慢了几分。
严茫茫在廊下听着屋里的动静,满头黑线,她用力戳着绷子。
真是造孽,果然她家小姐跟这个姑爷在一起,就没啥好事,平日是多勤勉的一个人,如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床不起呢。
正思忖间,秦黎忽然喊她梳妆。
她趁机向秦黎提起今早听棋来报的事情,“小姐,昨晚二小姐不知被哪来的小毛贼打得晕了,才醒呢,大夫刚看过,说没什么大碍。”
谢瑾吃着早点,闻言,筷子一放,“昨晚不是说没见人吗……”
他说到这,也想起秦初被劫持的可能,便没再插言。
秦黎收拾好,也坐下,“你遇上了,怎么不叫我?对一个小毛贼都束手无策,我可真为皇帝陛下的安危担忧啊。”
她跟谢曜灵待得久了,学得牙尖嘴利。
谢瑾挑了挑眉,“等着少夫人身先士卒,那贼可就跑得没边了。”
谢瑾说她睡得像猪一样沉,这秦黎岂能听不出来,她不敢太过计较,毕竟明日还想让这大爷带她去萧府喜宴,现在怎么也得顺着他的心思。
她笑吟吟地给谢瑾夹个甜点,“是,夫君英武。”
她又问:“府里可丢了什么东西?”
“没丢什么,”严茫茫答,她看了眼谢瑾,“许是被姑爷慧眼发现,那小贼胆寒,所以跑了。”
秦黎“嗯”了一声,“堂堂公府,谁都能进来,那还得了,府里的人是该好好训教一番。”
至于那小贼,似清晨竹叶上的露珠,只一滑落,在她脑海中就瞬时无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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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逸见识了松平的背叛,今日独自一人撑着伤,顶着灼光在大理寺门口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也没挨上他那故旧的面子。
他只能继续跟着一群被署外衙役打发到廊下等候的芝麻小官们,听着车鸣风吟。
一蓝袍小官远远见他席地而坐,也不着官服,就随口和门外的衙役打听起来,“这人哪个衙门的?朝廷门前,怎能如此失仪,连读书人的尊严都不顾了吗?”
衙役前两日刚将顾云逸从这里赶走,对他身份举动可熟悉得很,颇有些谈资。
“哦,那是顾城的儿子顾云逸,早就被流放了,哪里有官身。要不是长宁侯仁慈,救他一命,这会还在西北吃沙子呢。”
蓝袍官惊道:“顾城?莫非就是那户部中贪污通州仓粮、倒卖为利,致使西南饿殍遍野的巨贪顾城?”
“是啊,证据确凿,太子殿下亲自定罪的,朝廷中谁人不知,哪敢想这泥腿子还敢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上大理寺讲情分,鸣鼓喊冤,想翻了天不成?我要是那些个灾民,此生都与他姓顾的不共戴天。”
“他是来伸冤的?”蓝袍官又是一惊,“这伸的哪门子冤?又不是有人按着那罪臣的头让他倒卖。”
“嘿,这你就不知了吧,他顾云逸在工部的官,是他爹出钱替他捐的,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寒窗苦读,堂堂正正的登科进士,许是知道儿子不上进,实在窝囊,当爹的才想积些家财,早为他娶个好媳妇做些准备。”
蓝袍官扑哧一笑,“既然是他爹自己授意,这是又来诬陷谁?”
那衙役小心凑过道:“这小子不知死活,攀扯的可是萧家的人。”
“真是晦气,也不看他爹什么德行,还敢来这大言不惭,我倒觉得有这时间,不如去他爹坟头多烧些纸钱,尽些孝心,免得他爹在地下过得凄惨,被那些冤魂折磨,轮不到投胎转世就魂飞魄散。”
流言似针般像顾云逸密集刺来,许是听得多了,他心里并没有泛起多大涟漪。
因此,直到那位故旧等人群散去后,走过来拍了拍发愣的他时,顾云逸还对他真心笑了笑。
那故旧是顾云逸少时玩伴,之后又一起进京,二人志趣相投,感情甚笃,墙倒众人推,他今日还愿意见自己,顾云逸十分感谢。
顾云逸拜托他帮自己向府里递上一份状纸,他书念得不好,这是请先生专门写的。
只是他身上有伤,路走得不稳,这封状纸不小心掉在了泥里,上面还有几块将干没干的泥水污渍。
他故旧和颜悦色,推心置腹跟他说明了与萧家作对的利害,还说事情一定给他办到,今日这封状纸就马上让它陈于大人的书案之上,让他回去安心等着就好。
一切顺利,顾云逸此刻心中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般难以言表。
他将那份状纸递给故旧,谁知他故旧没有即时接手,状纸就那样轻轻地落在他故旧的尖头靴上。
他故旧眼中嫌恶一闪而过,瞬时弯身,将状纸拨落在地,紧接着飞快用手拍了拍他崭新的靴子,那模样,就像是粘上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脏东西。
可他的状纸上只有已干的墨迹和……
地上的几点湿泥。
顾云逸伸出的手忽然收了回来,他没再去管那张状纸。
那故旧看着顾云逸晦暗不明的脸色,那是一种夹杂着阴郁与释然的复杂,积蓄许久的七情六欲好像都在这一刻喷薄而现,汇集在他面上。
他讪讪解释道:“刚买的鞋,不想弄脏了。”
顾云逸呵呵一笑:“无妨,我也嫌它脏。”
“我记得小时候在婺城,我不爱读书,倒总喜欢出些刁主意去捉弄夫子,再嫁祸是你这个黏糊虫所为,待他重罚你时,我便装得义气云天,出面替你受过,几番下来,便轻而易举让你对我心生信任,死心塌地地引为知己。你说,像我这般虚伪的人,学别人装得哪门子好心肠啊。”
他脚下决然一踢,那状纸粘合着顺着他的劲力直飞出去,旋即坠入不远处不知谁泼的一滩积水中,顷刻间,纸糊墨晕,再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顾云逸毫不掩饰自己腰间的伤,自佝偻着腰,踏过那张已经浸透水渍的状纸,缓步而去。
正如昨夜来客所说,他本就不如秦黎脚下的泥。
再这样下去,众生皆耻。
那千辛万苦寻来那沽名钓誉的清白又有何用?
他赶至侯府,翻出昨夜小心翼翼珍藏在枕间的那封手书,如昨夜十一那般,将它点在烛焰之上。
干纸触火,瞬息即燃,不消几个飞舞的芒星,又是一团通黑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