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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美人似玉笑如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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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斐飒飒出门来,尚未开口说话,先捱了一顿捶。再看那常宜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被捶的人是她自己。
围观诸人个个目瞪口僵,没想到臻夫人前一刻在众人嘴里死得透透的,一转眼就大变活人立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被红绳五花大绑的……呃,卤猪头?
众人巴结了她半日,捧她的话那是张口即来。可也挨不住此情此景,委实教人摸不清路数,思来想去……得,多半是这位臻夫人娘胎里带来的疯症又犯了。
于是外人纷纷识趣后退,一时间没有哪个敢上前拦一把,也来不及去细想她身后为何跟着黄叔端。而陆府青竹苑的人,更不会出手去阻,她们嘴上喊着“夫人仔细手疼”,手上默默按住了文斐——
这一通里应外合,看得外围的黄叔端叹为观止。他心中暗暗感慨:真真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文三郎也有哑巴吃黄连的一天。
常宜馨看似柔弱,到底侍奉祖母多年,捶肩捏腿这些活计,全是她亲自来的,是以很有些手劲儿。
她劈里啪啦一顿捶打,是个活人都觉肉疼。
可怜文斐人前不好暴露身手,生生扛了好一阵,眼见身边诸人活似只会干瞪眼的木头,多半是指望不上了。她沉沉叹了一声,一晃肩头接连躲过两拳,蓦地提起那猪脑袋!
常宜馨正眼泪汪汪砸得痛快,没个防备,下一拳攮进了猪嘴里!骇人得紧!
她大叫一声抽回手,就见手上满是冷凝成乳白膏状的猪油,油油腻腻,给她恶心得不行,再也顾不得别的,一叠声喊人拿水来净手。
寂静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冷呲,响亮且突兀。
又是那曹六娘,她抱臂斜视,嘴角撇得要冲出下巴:
“京城的千金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哈。在乡下的穷苦人家,哪天能捞到点儿猪油吃,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咱们宜夫人倒好……快些,快些拿水来~来给我净手!”
她古里古怪模仿完常宜馨方才那句话,高声哎呦一声:
“也不知平日是如何奢靡享受!我幼时还在乡下之时,便听过陆大人办案的名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个不是提起就夸哟,都说他清正廉洁。等我进了京,听着就不像那么回事了。如今他还要遭那什么八字石头的天谴,哎呀呀,怕不是受后宅拖累吧。”
文斐本不想与这姓曹的小姑娘多加纠缠,毕竟她才削了人家的耳朵,是意外不假,归根究底,还是她彼时思虑不周——然则局势不明,她不能坐视曹六娘继续煽风点火。
再者,虽说她也觉着陆长泽是个合该遭雷劈的玩意儿,但你要骂就直接骂他本人好了,老扯他刚过门的小媳妇作甚,听着怪不痛快。
她龇了龇白森森的牙,笑道:“原来我等小小女子有这般能耐,还能把一个朝廷命官拖累到天谴降世。那敢情好,若有侠女看不过哪位贪官污吏,只管嫁给他作威作福,坐等雷公来劈就好了。”
“我原也不信,怕冤了陆大人。”曹六娘也冷笑讥讽,“但人在做天在看,那块石头上明明白白就有这八个字!天雷降世,必有灾殃!”
“什么石头?”洛娘看向姜嬷嬷,惊讶万分,“此事为何无人来报,当真有那样一块古怪的石头?”
“这等闲杂之事,怎好拿来惊扰娘子。”姜嬷嬷面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老奴反倒觉得,有此怪石,过于蹊跷,必是有人利用天灾故意扰乱视听,诸位贵人切莫入了那厮的圈套。”
“哪来的老妇,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曹六娘把眼一瞪,刀子似的剜过去,“我亲眼所见,是天然裂成的缝隙,真真的,不是写上去的!”
文斐微讶:原以为所谓八字石头是以讹传讹,结果真有人弄了来,这是要坐实什么?
瓜田李下,难辨嫌疑,卫平候素日与陆长泽不合,也没必要在自己的地盘讹他,难不成,他已然得知独子已逝,坐不住了?
曹六娘是个嘴快的,根本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扯开嗓门就喊:
“就说那文大人,从没听过他有甚旧疾,好好的怎就暴毙了!天地良心,乡亲们托了一麻袋腊肉给我,让我献给英明神武的文大人,我前脚累死累活带进京来,后脚他就没了!这让我以后如何衣!锦!还!乡——!!”
文斐不着痕迹抽了抽嘴角,心说那你人还怪好的嘞。
曹六娘气势熊熊,论声量无人能与她争锋,往日在乡下,谁也不敢跟她怼上,哪里想到赴个宴还能把耳垂赴没了?
心里那股邪火就是压不住,她见谁就想咬谁,不知怎的,看着臻夫人那圆润的耳珠,越看越来气。
她吼了几遍,见文斐始终扶额不言,想起这臻夫人方才被常宜馨一顿暴捶也不见恶语,显见是个不能成事的软脚虾。
与旁人不同,其他宾客或许对天谴之石将信将疑,胆大如她,当时急着下山,愣是绕过尸体亲眼见到了那块怪石,因此她对于陆府即将遭难的传闻深信不疑,不由恶从胆边生——
是左都御史之女又怎样,阎王要谁今夜死,谁就见不到明日的日头!曹六娘愤怒地捏紧了拳头,林臻儿算个蛋!
她立刻窜到文斐面前,踮起脚尖指着鼻子骂:
“除了你夫君,谁还有能耐引来天怒?像我们这些在内宅混口饭吃的弱女子,想干点坏事也没得权势,不是你们陆府,还能是谁!都说文大人是文曲星转世,陆大人偏要同他作梗,我看是老天开眼显灵了,就该降雷给你们阖府劈劈!”
她手指冲文斐一通乱戳,刹那间是存了些许坏心的,有那么几下差点戳到文斐的眼珠子。
却不料文斐仗着身量高挑,旋身一转,那提着卤猪头的胳膊就挎到了她肩上,她只觉胸腹莫名一片闷痛!
她定睛一看,捂住胸腹气了个倒仰:“猪头拿开!把我新衣裳都弄脏了!”
“嗯?”文斐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蛋,混不吝地笑,“你不是说,乡下穷苦人家捞到一点儿猪油都像过年么?怎的,现今叫你捞着了一大片,不高兴?”
“谁穷了?谁苦了?”曹六娘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我说的是别人——”
“原来如此。”文斐愈发搂紧她的脖子,亲亲热热道,“万万没料到你是这样仗义执言、助人为乐的大好人,自己日子过好了还牵挂着旁人的水深火热,着实令我钦佩,今夜我要同你一起睡。”
“啊……啊啊?!”曹六娘宛如当头一棒,完全想不通她后边两句话有什么关联!
旋即她警铃大作,尖声怒喝:“谁要与你同睡!你——”
“我合该遭雷劈。”文斐从善如流,笑眯眯地抢白,“光劈我一个人有甚意思,独劈劈不如众劈劈。”
这都什么怪词?曹六娘惊掉了下巴,又见她冥思苦想眼睛一亮——
“你叫……曹六娘是吧,住碎雨轩第二进北面第一间,我记住了嗷。”
曹六娘是真信那块石头,登时气急败坏,提起裙摆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不是,我没有!你记错了——!!”
她往后一搡,横冲直撞,当真逃命去也。她身后的倒霉蛋被撞得唉呀一声,刚回神就见文斐双眼亮晶晶地照过来。
“诸位,我也不是非得跟她睡,我就是喜欢热心人。我院子里的人死了,你们非亲非故的,都来捧场,何其热心肠。左右我见不到明日的日头了,不如连夜上你们屋里话别。”
一片哗然,有人惊呼:“臻夫人,这如何使得?”
“使得,当然使得,顺便请大伙儿吃个断头肉。”文斐提起红澄澄的卤猪头,晃了两晃,白牙森森,“咱们啊,来一个击鼓传劈,且看黄泉路上还能劈到哪个有缘人。”
话音刚落,呼啦啦走了一大片,全是急着回屋落锁的。这世道,果真不能与疯子论长短。
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她们不大相信那块天谴之石,走了怕遭陆府误会,不走吧……方才陆府受人刁难之际她们没站出来,再去巴结也失了最佳时机。
正尴尬万分,就见那宜夫人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她们如蒙大赦,连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将人扶起。
这一扶,了不得,宜夫人为何细汗满额?嘴唇亦白得吓人?
嘶……她们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听见彼此腹中倒吸的凉气。
“那块石头的诅咒,莫不是真的?”
洛娘急急走上前,拨开众人查看一番,揪着六神无主的吴婆子:“你家主子上回吃丸药是什么时候?就是我派人发的那些药!”
吴婆子急得不行:“约莫五个时辰前,怎的,此药有毒?”
“没有,没毒!”洛娘反而松了一口气,连连轻抚自己的胸口,“不妨事,这是药效刚好过了。别院地势太高,药效一过容易遭不住,她方才受了刺激,这才晕了过去,再补服一次便好。”
众人听得一愣,原来这陆府的宜夫人,竟是被曹六娘那番话生生气昏了过去。
洛娘转过头,冲着丫鬟严厉呵斥:“糊涂东西!我事多忘了,你也忘了?快些取药来,给所有客人都发一份服用,免得又晕倒几个,再闹出什么新的石头天谴出来,凭空给陆大人添麻烦!”
她没直接反驳那几个嘀咕的人,此举颇像指桑骂槐。见那几人面红耳赤,她叹了一声正了神色,语重心长:
“我素知几位不是曹六娘之流,此番高高挂起必有苦衷。天灾之下有流言,在所难免,万望几位莫要被人轻易牵着鼻子走。像曹六娘那般蛮横无理的人,都晓得陆大人少时办案的铁面无私,我等怎能往他身上泼脏水?那是为民请命的人呐。”
几句话,说得那几人无地自容。她们忙不迭主动请缨,要帮着洛娘去分发那治高山之症的丸药。
柳洛听了,面露感激:“如此甚好。有您几位相帮,其他客人兴许心绪能平缓些。帮我劝着她们些,纵是没有桥,昱山也有下山的路,险峻些,白日里也能走。区区一座断桥,决计困不住咱们几百号大活人。”
“洛娘放心,我等定当竭力。”
隔着她们,文斐和黄叔端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纳罕——火宴杀人案发生之后,他俩头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促成此宴的柳洛。
但两人藏身于厅堂内,听她和姜嬷嬷的谈话,她似无辜至极。
洛娘会说陆长泽的好话毫不奇怪,她在林臻儿面前总是好话一箩筐,夸完容貌夸能力,夸完家世夸夫君。
两人皆是在生意场上行走多年的人,有几分看人的功底,如今看她适才那番告诫的话,多多少少也有几分不愿牵连陆长泽的真心。若是演的,演技也太好了。
柳洛送完那些自告奋勇的宾客,又变回那个游刃有余的洛娘,拉着文斐的手,温温婉婉嘘寒问暖:
“夫人为何从厅堂里出来了,黄二掌柜怎么也在里面?都怪我御下不严,轮值的丫鬟不知通报,以至于谣言满天飞。”
她眯眼看向厅堂大开的门,门内跪着两个丫鬟,一副埋头请罪的模样。
“肚饿难耐,循着味儿找到厅堂里,见里头香案供着三牲,就吃了一点……”文斐说着,转过卤猪头的背面。
果然,猪头后边有一块凹进去的缺口,看起来像用刀切掉的。
洛娘愣了愣,望向黄叔端。
黄叔端举起手中白胖胖的大馒头,没好气道:“我也饿了。我真饿,在湖心一口晚膳也没吃。”
洛娘恍惚了一瞬,大拍脑门,抱歉道:“瞧我,这一天下来,人都迷糊了,还忘了派人往湖心送饭去。我这就着小厨房去做些可口的饭菜,两位随我来,请!”
姜嬷嬷则对着文斐浅笑,深刻的眼纹舒展开来:“这猪头少说也要十几斤,臻夫人这般提着,受累得很,不如交给老奴吧。”
“不急,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文斐摆手,咻地将猪头甩给黄叔端,“黄二掌柜还饿着,给他吃好了。”
黄叔端一路见她提得轻松,便伸手去接——嚯,好家伙,肩背顿时矮了半截!好险没被坠到地上去!
洛娘笑道:“臻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文斐指着身后那三车尸肉:“我要数一数。”
“……”
洛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数什么?”
文斐转眸看她,美人似玉笑如花:
“不是说一人值五十两纹银么,那我不得数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