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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人云亦云要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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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昱山上的人注定彻夜难眠,譬如少詹事那位下山失败的李姨娘。
烛光暗淡,她端坐在床榻之上,手里纷乱捻着佛珠,额汗细细密密。
嘣地一声,佛珠散落,稀里哗啦奔了一地。
“谁?!”她捂住心口惊喝,眉间厉色乍现。
屋外有人柔声应道:“主子,是我。”
听声音,是她的随行丫鬟,李姨娘稍稍放了心:“春鹂啊,进来吧。”
春鹂推开门,掀了门帘,口鼻犹冒着腾腾白气。她立在门外,低眉垂目看着几颗珠子蹦蹦跳跳到了门口,撞上门槛,又弹回黑暗之中。
寒风呼呼钻进暖和的屋里,她迟迟没有进去。
“杵在外头做什么,快些进来暖暖身子,我先前给你的裘衣哪里去了?”李姨娘恢复了慈眉善目,嗔道,“你这孩子,捱了冻,等上了年纪就知道好歹了。”
春鹂深吸一口气,跨进屋里,将门带上。
“怎的愈发沉闷了?小姑娘家家的,还是明朗些好。”李姨娘仍端坐着,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液,温声问,“此去探听到了什么?”
“您眼下可觉气息不稳?”
“不错,”李姨娘心惊,摊开一手的汗,“瞧着这般显眼?”
春鹂小心绕过地上的珠子,走近前,从袖中取出两块指节大的红纸包。
李姨娘接过其中一包,拿在手里拆开,认出这是晌午吃过的丸药,疑道:“又要吃么?”
春鹂抿唇,拿出帕子为她擦汗:“奴婢途中遇见四夷馆少卿的夫人,才知晓这药是断不得的。”
李姨娘骇然:“怎么个说法,此药有瘾头?”
“不……说是这儿地势太高,寻常人难以适应,每隔五个时辰需服药一次,如若不然,便会心悸出汗,甚至嗜睡晕厥。”
春鹂将自己手中的小纸包拆了,里头只有一颗形如黑豆的药丸,放入口中一咽就下了肚,随后斟水递向李姨娘:“您快些服用吧。”
“原来这地方如此霸道,怪道我离席后心头就突突直跳……”李姨娘恍然之后沉了脸,“柳洛真是得意忘形,这等重要的事,她不早做准备!若不是我常年养生有副好体格,这会子指不定如何了。”
“您说得是,陆府那位宜夫人便是这般着了道。奴婢去的时候,人还昏着,由着郎中把脉呢。”
李姨娘一听,果然如此,叹道:“洛娘其人,表面四平八稳,底子全是虚的。你可不能学她这空架子。”
“主子惯会说笑,”春鹂垂下眉眼,“奴婢伺候您用药。”
李姨娘服了药,便觉喉头往下一片清凉,适才那股子躁意果真退了不少:“这药是好东西,只是吝啬得紧,五个时辰抠抠搜搜给一粒,好似怕咱们占了便宜。”
春鹂轻声细语:“据说此药的方子颇为贵重,咱们也算沾了卫平候夫人的光。相传卫平候当年建此别院,见夫人深受高山之症所扰,特意重金聘了名医研制出来……”
“侯爷夫人呐——”李姨娘听着没趣儿,“那位,怕是多年不曾踏足此地了。男人的深情比草贱,听听便罢了。”
这些情比金坚的桥段,诓不到她这个千帆过尽的妇人。她起身,眯眼俯视满地佛珠,坐到梳妆台前,揽镜自照又是一叹:
“人老珠黄,出了这会子汗,脸上这些沟沟壑壑就现了形……什么情呀爱啊,我看全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若说这京城,哪位官眷令我大开眼界,还属林家那个丫头。”
“您是说……”春鹂迟疑片刻,“臻夫人?”
李姨娘用鹅蛋粉掩去眼角的细纹,又给整张脸厚厚敷上一层:
“她成亲那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陆大人还能容她十年,靠得是什么,无非是她爹的权势。这对翁婿当初在朝堂之上闹得多难看,林家失势之后反而得到陆大人的援手,靠的是什么?”
春鹂眼中划过一丝厌倦。
李姨娘自顾自说道:“我原也想不通,今日方才了悟,林家靠的,多半就是这个恢复神智的独女了,别看她时疯时傻,这一天下来平了不少麻烦。去我包裹里寻瓶活络膏来,与我前去看望一番,她捱宜夫人的那顿打可不轻。”
“主子,我一路过来,每扇门都关得死紧,恐怕……”春鹂欲言又止。
恐怕,全是为了臻夫人那句“击鼓传劈”。
“那我更该去了。”李姨娘执眉笔,将眉目描出更温和的弧度,“她千人所指落了难,正是我雪中送炭时。这位不比宜夫人,就冲她困在这座山上,陆大人亲至,是早晚的事。我看不必等明日晌午,估摸着上晌咱们就能见到他了。”
“您……不惧那块怪石?”
“孩子,这般畏手畏脚是成不了事的。早些时候你那亲戚,言之凿凿说臻夫人已死,眼下如何?”李姨娘蹙眉看她,已是明着敲打,“京城达官贵人多得是,有几个手上没沾过人命,又有几个遭雷劈了?这等伎俩,也就诓那些不长脑子的。”
春鹂默然不语。她的容貌映在镜中,却别有一番青春姣好。
李姨娘盯着铜镜中的她,语气严厉起来:“教你这些,是为了你好!你要好好记在心里,莫叫我白费口舌!”
良久,春鹂低低说道:“非奴婢畏手畏脚,您不知臻夫人那路数……”
“我能不知道么。”李姨娘不以为然,“头回见她,她还是个小粉团子,从前人是傻了些,如今醒过神来,瞧着乖张,倒有几分随了她爹年轻的时候。”
“她将那三车尸肉铺在长廊上,就因着柳洛允诺每死一个女婢会赔五十两纹银。她点完人数,好拿钱。”
李姨娘神色微僵:“何需这般麻烦,洛娘既允了诺,必然不会故意少给银两。”
“是,奴婢也听柳洛这般相劝。您可知臻夫人应她什么?”
“她怎么说?”
“臻夫人说……”春鹂回想片刻,后颈便发了毛,“本来数人头就好了,但事发在断崖,就怕谁的人头滚了下去,是以她要亲自一块块拼回人形,以求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见过邪乎的,没见过这么邪行的。
既然打算前去看望,李姨娘少不得要走近寒暄一番,可照着臻夫人那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事后是否更过衣?有无净过手?身上会不会残留尸臭?
饶是她自诩见多识广,此时一腔勇往直前的气势也噎成了一个沉默的冷颤。
但她不愿就此放弃,借不了林臻儿的势,怎么说也得圆一圆场子,免得陆长泽以为她落井下石,回头传到自家老爷耳朵里就不好了。
思索良久,还是常宜馨的路子好走些,她清了清嗓子:“如此,我去瞧瞧宜夫人。咱老爷身处东宫,不比别的大臣,这些交际往来,咱们得替他张罗着。”
春鹂无奈,见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只好依言而行。
主仆两人趁着夜色到了常宜馨的住处,刚走近就有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李姨娘暗自纳罕,从未听说宜夫人有调香的喜好啊……正巧一个丫鬟从屋子里出来,她抱着比脑袋还高的被褥,亦是抽着鼻子一脸困惑。
李姨娘更加纳闷,柔声询问:“夜深了,姑娘为何在此搬运被褥?”
那丫鬟艰难应道:“陆府的人夜宿厅堂,洛娘子着奴婢来取被褥,这是最后一趟了。”
夜宿厅堂?
李姨娘奇道:“宜夫人放着床榻不睡,要打地铺?”
再说,那连接厅堂的长廊,不是让臻夫人摆了一溜儿尸体么,她敢在里边睡?陆府的女主人,怎的一个比一个虎?
丫鬟本不欲多说,见她神色和蔼甚为亲近,便道:“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不过……宜夫人还没醒来,想必是臻夫人做主……”
“原来是这样,多谢姑娘相告。”
目送丫鬟努力维持被褥平衡的背影,李姨娘脸色渐沉,末了,立在寒风中闭目不语,手里是另一串正在捻动的佛珠。
“主子,要去厅堂么?”春鹂试探着问,提着灯笼不时打量四周,明显觉出那股怪异的香气越来越浓。
好像……有什么在靠近。
她本能觉得不妥,忍不住催道:“主子,咱们先离开这里罢。”
“莫吵!”李姨娘低斥,回头瞪她,却蓦然一滞,僵硬地朝上看。
春鹂怔住。
在一片浓郁的香气中,李姨娘粉白的面容出现了一丝皲裂,双眉顶起一叠抬头纹,脂粉扑簌簌往下落。而那落灰似的眉骨下,是一双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球。
春鹂不由自主发起抖,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纤瘦的影子竟然被另一个高大的黑影覆盖了!
她惊叫一声向前扑去,只觉头顶扫过一记劲风!!
灯笼摔在地上,火舌很快舔去了薄薄的纸皮,被风一刮,成了一团飞速滚走的火。
那团火分明不曾燎到春鹂,她的双掌双膝却挫得像火烧过,在薄雪上擦出两对交叠的痕迹,露出底下冷硬的石砖。
春鹂心惊肉跳,正要撑着爬起,余光就见李姨娘那双穿着深蓝绣鞋的脚离了地!
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串冰凉凉的物什擦过她的脸颊,闷闷砸在薄雪之上,是李姨娘喜欢的佛珠……
紧接着,一阵呃呃作响的呻吟自头顶散落,而她余光里,那双脚也剧烈挣扎起来!
一只绣鞋,啪嗒落了地。
惊醒了呆愣的春鹂。
她手脚并用弹射了出去,连滚带爬逃出一段路才有勇气回头——这一刻,看清了情形,更是惊骇!
当即夺路而逃!途中被什么绊了脚,她再一次摔倒,这回却摔在了一片柔软上,她在昏暗中仔细辨认,看花样,这分明是方才那丫鬟抱走的被褥!
春鹂瘫在被褥上,遍体生寒——
被褥还在,人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