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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衣使者,山间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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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七日,便去阴曹地府报道罢。”青衣管事轻描淡写地抛了抛剑,剑尖上沾染的血随之甩落地面,他啧了两声,“这宗清临的佩剑也不过如此,好歹是一代名剑绯弦,竟是被他养成了装饰品,还不如厨房的菜刀利索,呵。”
青衣管事大步跨过称心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丢去竹林中罢。”
身后两个低眉顺眼的小童,默默捡起称心,抛下了山崖。
崖下,数不清的橙色衣袍重重叠叠,将翠绿林海映出了几抹妖异的红。
山下,福安国之中。
王族权贵们洞洞属属,踧踖不安地向着这些位橙袍上官一一敬酒。国君立于青衣管事身侧,躬着腰,双手交叉叠在身前,显得分外局促。福安公主自大殿立柱后探出了身,悄悄窥视殿中情形,不禁咬紧了牙。
有人拎起筷子在银器中来回翻捡,挑起一只灰不溜秋的馒头扔到地上,倏而搁了筷子冷了脸,他们自西线北巡诸国,这是最差的一个,他面色不虞地看向一国君主,颇有兴师问罪之意。
“仙师容小王禀报,福安乃宗门属地最北之国。月前天灾,四地皆是雪虐风饕,雪窖冰天,北地几处城池早在暴雪初降就已然崩塌,无人生还。仙师降临我朝,举国欢腾,小王自是喜不胜喜,但……实在是……哎……奉此陋食,皆是小王无能,有愧宗门庇佑。”
青衣管事瞥了眼银器中的食物,说是陋食倒有些过了,至少比外门的南瓜羹要强上不少,只是……他眯着眼睛看向先前翻翻捡捡挑剔样的小童,后者手指颤颤地握住筷子,双腿软绵似面条,顶着他的目光,几近晕厥。
他暗暗呵斥,「多事」。
这二字若神魂冲击般,直直攻向小童的神宫,鲜血骤然自其五官中渗出,他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躲在立柱后的公主一愣,下意识上前扶起小童,被青衣管事制止了,未曾转身,大殿中的一举一动仍在他感知中,“一点小惩罚而已,要不了他的命。”
管事皱眉,惩罚了山上的,倒不好朝着山下的再发难了,而且比起陋食,更要命的是这雪后死伤过半的乌糟模样,怕是来年供奉要减大半了。
他淡淡地瞥了国君一眼,这一国之君脑中如有锤击,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死里逃生了。
青衣管事失了兴致,既然已经废了,也没有留存的必要,便起身准备离开,一行橙袍小童纷纷搁下碗筷,紧跟其后。
国君尚且来不及庆幸,这会儿又满目惶然,他保住了性命又有何用,若是失去了御雪宗的庇护,雪后战争四起,遭罪的还是无辜的百姓,他上前两步跪抱住了青衣管事的脚尖,“仙师,仙师!对宗门不敬,皆是小王过错,是我无能,但请您勿要怪罪福安国,四地百姓已遭灭顶之灾,不能再承受更多了,一切后果皆由我来承担!”
青衣管事大为不悦,抬起鞋履踩在了国君的头顶,顷刻间,便炸得零零碎碎。
“父亲!”
福安公主睚眦欲裂,口吐鲜血,她拔出立柱后的宝剑,冲上前去,朝着青衣管事挥砍,却见对方眼皮一抬,公主被定在了原地。青衣管事感到几分趣味,他的目光肆意打量着公主,“倒是小看你了,不过可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的行为,更像是在试图挑起本尊的兴致。”
公主嗤笑,怒骂道,“竖子!给本宫滚!御雪宗!把我们当蝼蚁戏弄!无事要钱,有事封山!天底下还有你们这般无良之地!无耻之徒!藏污纳垢恶心至极,怕是无妄魔渊中的妖邪魔物都得啐你们一声腌脏!我若能化为厉鬼,即便不能手刃仇敌,也必定日日纠缠于御雪山门,扰你道心,毁你道途,让你堕为魔物,为天地不容!”
青衣管事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眼眸之中皆是阴郁,他缓缓抬起手,无形的力量攥住了福安公主的脖颈,她死死盯着对方,试图在魂魄之中印刻下这滔天之仇。
倏而,殿门骤响。
飞速旋转的物什砸穿了殿门,残影滑过人群,冲着青衣管事扑去。
青衣管事张开了口,眼中的惊惧汹涌而出,一根翠绿的竹支自他眼前飘过,尖叫与痛呼皆被封在了喉中,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眼珠滚落在地毯上,又仰视着自己的身体,一片一片掉落,以最标准的行距与间隔整齐均匀地码在无形的小方格之中,徒留光露的骨架被弃在一侧,随后簌簌掉落,埋成一堆。
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绿玉般的竹支上缠绕了一抹诡异的红。有人大踏步踩塌了骨堆,一手拎起那根竹支,轻松惬意地抖了抖,未沾一血的竹支,自然是抖了个寂寞,他索性收了,指着桌上尚温的膳食,望着公主满眼真诚,“能吃吗?我会付钱的。”
福安公主呆若木鸡,两眼望天,四肢僵硬地拉开主位座椅,“您请坐。”一不小心瞥见了被青衣管事动过两筷子的餐具,下意识一手扒拉,呼到地上,“给……给您换新的。”
那人并不介意,大手一挥,“不用客气,我自己来。”说罢,便端起了汤盆,埋头猛灌。在□□完一整盆汤后,他发出了和煦舒畅的长叹,“味道很不错啊!嗯,填了个胃底。”他有些赧然地望着公主,“我真的会付钱的。”
福安公主头摇的像拨浪鼓,“不不不,您随意取用,是我招待不周,我这就去上几个新菜。”
那人左手捏馒头右手夹叉烧,明明如星奔川骛风卷残云扫得飞快,但愣是吃出了几分返璞归真扫地僧般的道意,“别别别,这些够了,多谢殿下。”
福安公主悄悄打量了对方几眼,玄色长衫不知被何物什勾得条条缕缕支零破碎挂在月白色的中衣上。毛躁凌乱的高马尾炸成了一团乌云的,仔细一看,原来是挂满了苍耳和鬼针草,随他一摇一晃咀嚼的动作,顺着领口簌簌落尽了内衫。灰不溜秋的脸蛋上,肿成核桃大的眼睛似金鱼吐着泡泡,游动着一层水雾。
扫完一盘馒头,他的核桃眼倏而拧巴在一起,不耐烦地抄起那支将青衣管事片成了一盘的竹支,捣进后衣领,以标准的挠痒痒爬的姿势,来回抓了几下。就这大幅度的动作,令头顶落了场倾盆大雨,苍耳和鬼针草一拥而入内衫。他烦躁地站起身,原地跳了几下,数不清的黑点自他的裤腿里抖下,以流星赶月之势在地面堆起小山。
福安公主:……这位莫非是刚从什么深山老林里爬出来?
不待她细想,随着这位扫地僧原地蹦跶的动作,挂在颈部的红绳,悄悄探出。那红绳样式年代久远且极易腐蚀,但却莹如红玉,泛着温润的流光。这般爱护,必是极为珍视之物。
福安公主又看向一旁已经晃过神来,神情戒备的橙袍道童,有些个已经祭出了法器,她不由得心里一紧。
蹦跶完一身清爽,那人刚想坐下,突然转向一旁,指着地上的一盘青衣管事,冲着橙袍小童们粲然一笑,“看,像不像,阴阳棋场上早课的你们?”
沉默……
良久,大殿中响起撕心裂肺的惊叫与哭喊。橙袍小童们挤成一团,扭打撕扯着撞破殿门,像是被狼群追逐的羚羊,疯狂逃窜。
那人再度坐下,倍速扫光了一桌菜,讲究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冲着福安公主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被他踩塌了的一摊灰中,悄然露出的银色囊袋。
福安公主上前捡起银袋,便听那人温声道,“这玩意是灵光囊,可容纳百余件物什,特殊之处在于,可藏匿于修士身体之中,需以密令方可召出。这人一直藏在肋骨之下,现下它归你了,算我饭钱。”
这最后一句,说的是如此理所当然。
福安公主连忙摆手,想着以残羹剩食招待贵客本就失了礼数,怎能收此贵重物品,却听那人又道,“里面应有你的国家亟需之物。”
福安公主一愣,双手不由得攥紧了灵光囊,她咬了牙,利索跪下行了三叩首,“多谢前辈。”
那人却起身避开,拾起掉在地上的灰馒头,揣进怀里,“这青衣人不过是御雪宗外门管事,拿着鸡毛当令箭,即便是死绝了,以御雪宗的德行,也断然不会为他们发难,即便有功夫掰扯此事,你且放心,自有人背锅。于你而言,雪寂之后,失去御雪宗这道幌子,福地势力或需洗牌,届时如何护下这半国之民,才是死生大事。”
“御雪宗有秘药可催化灵光,无灵者生灵,有灵者净灵。此药,你可自行服用,生灵光,入仙途,以己之力,庇佑福安。东之福辛,福地第二富饶之国,实力仅次于福音,其宗室之中已有灵修,他们向来不满宗门,与福音国一战即发,你若担忧怀璧其罪,亦可将此物献于福辛国君,得其襄助,共抵福音。但且记住,青衣恶徒杀你父,毁你国,这是你应得的报偿,我提点你获取此物,抵了这饭食,我们两清,不必谢我。”
那人越走越远,福安公主紧忙追上前去,“前辈可否告知名讳,前辈于福安恩惠,我必将铭记于心,以盼日后有机会报答。”
步伐未停,他摇了摇手中翠玉竹支,“我说过了,我诛杀御雪恶徒,你因父辈庇佑得此机缘,与我并无因果纠葛,不必记挂,忘了吧。”
一连走出数十里,衣衫破烂的扫地僧这才停了下来,半坐在被暴雪折断的树桩上,不知想些什么,蓦地,对着半空中的某处不耐道,“我管你是人是妖是鬼是神,又使了什么邪术妖术法术仙术。什么主角,什么金手指,什么小世界,什么老爷爷,什么灭世箴言,统统与我无关。我再说一次,别缠着我!别妨碍我!别来烦我!”
半空之中,泛起一圈圈涟漪,如若九层紫莲,花瓣一圈一圈剥离,最终露出花心之上的银色光团,那奇异之景,除却坐在树桩上的青年外,世人皆不得见。
那光团忽明忽灭闪了两下,发出清丽之声,如若凤鸣。
“无论回溯多少次,我还是那句话,宗清临,还不跪下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