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鸟非鱼》谭曙

6、第 6 章

　　六
　　她坐在屋檐，以手支颌，看天，看得出神。
　　有一只鹰，在万里晴空上，飞旋翱翔，她的神思也似乎追随而去，在云间，在风里，悠闲自在地飞翔。
　　即使她的位置很高，他们距离很远，上暄还是感受到她对那片天空的向往。她应该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而他，从他握住小舞的手开始，便已做了选择。那是一个约定，两个孩子的约定，他无法放开小舞的手。
　　在他的心目中，甚至没有月上宫城，只有小舞，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从不会被旁的事所牵系，可是现在，他竟开始惦念她；但她是应该飞翔在天空的鸟，他怎能将她束缚？他会，拖累她。
　　他正自沉思，了了已经在屋檐上看见了他，轻快地跳下来，笑道：“你是从花碾尘那里来么？他怎么说，是不是又想出新的法子？”
　　这些天花碾尘每提出一个方案，都被上暄否决了，因为并不是十分可靠，嘻嘻！虽说是以小舞为大前提，可看得出上暄还是很护着她的，好开心呀！开心到她不由自主又要去挽上暄的手。
　　可是——
　　她的手刚伸过去，上暄马上就避开了，那样看来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可再怎样不着痕迹，避开就是避开，好受伤啊！
　　若大一股失落袭上心头，了了自解地笑笑：看来不必她提醒，他已经意识到要与人保持距离，此时这个人就是她。
　　“病才刚好，别老在上头吹风。”上暄走在前头，说。
　　他又在让她误会了，可就算是误会，她也觉得心上一暖。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了了笑笑，跟上去，嘴里闲扯着：“上暄，为什么小舞那边有七个八个美美地婢女，你却一个都没有？”她先前还以为他身边的小丫头全都偷懒打混去了，原来，根本就没有，一个都没有，除了按时打扫，不论男女，没有一个奴仆随身侍侯，比起小舞来，差别好大啊！
　　“不需要。”上暄简单明了地回答。
　　真让人遗憾！他不需要，可是，不知多少人想要啊。虽然论长相小舞比较俊美无敌，但，但凡两人同时出现，那些少女们的眼神，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投向上暄，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和她一样爱慕的眼神。
　　她的对手很多呐！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晾心斋，上暄偶尔回应，其余都是了了在自说自话，可她一个人也说得津津有味，这不，她又找到了话题：“上暄，上回听你弹奏的那首观云，很好听，今天可不可以再弹一次？”以前她听师傅弹琴，经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可是听上暄弹琴，越听越有精神，上暄真是了不起！
　　观云？上暄的脚步顿了顿。
　　观云的是根据一张抄录的琴谱残片整理而成，琴谱原是镌刻在琴上，琴早已遗失，只流传下抄录的琴谱，那把琴便叫做观云，是一把洛阳琴。
　　相传洛阳琴为唐时洛阳一位王爷所斫制，每张琴皆镌刻有一首琴谱，为洛阳王亲自谱写，琴以琴谱为名，绝无重复。洛阳琴琴身流利优美，发声清越悠扬，别具一格，且作品不多，还不到十张，存世更稀少，因此虽不及雷氏琴声名响亮，却也是众多文人雅士梦寐以求之物。
　　上暄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形下，得到那张琴谱，整理后弹奏出来，自己也极为喜爱，可不知为何，那日了了专著听琴的样子，却让他有些介怀。那样如痴如醉地神情，仿佛透过了琴音，透过了他，企望一个极遥远又极倾心向往的所在。
　　一种似曾相识的酸楚，萦绕上心间，挥之不散。这样细微却深刻的感触，因何而来？了了么……
　　“上暄，你怎么了？”了了绕到他身前，很有些惊讶：上暄一向是淡定从容的，此时，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迷惘与疑惧，她只是要他弹琴来听，有这么让他困扰么？他的困扰，是因为她频繁出现而厌烦，还是，他终于，也有一点点动心了呢……
　　“上暄——”
　　明亮悦耳的声音远远地就传了过来，不用看，了了也知道是小舞，不由得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每次她与上暄独处，小舞都能冒出来搅局呢？一股小小的怨气从她胸口吐出来，呼——再吐一次。
　　大约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小舞不再摇折扇，两只袖子一前一后随意摆荡，走过来，附在上暄耳畔说了几个字，说完，侧过脸，很轻视地扫了她一眼。自从小舞看见她挽着上暄的手之后，就一直用一种极不友善的眼神看她，开始时她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如今也坦然了。
　　“了了姑娘，”上暄对她说，“我与小舞有事要商议，你请自便。”
　　了了姑娘，了了姑娘，他就不能再像那次一样叫她了了吗？了了在心里不满地嘟囔，脸上却挂起笑意：“好。”好难过！就这样被撇在一边，今天上暄对她好疏远，让她好不适应啊——
　　了了垂着头信步走，走了几步，忽然一阵懊恼，提气一跃，纵身飞上屋顶。她喜欢上屋顶，仗着轻功，她上屋顶就跟人家走楼梯一样，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现在。
　　那只曾在她头顶盘旋的鹰已不见了，天空覆上一层薄薄地云，恰似她此时的心情，原来，天气会随着人的心情变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了了望着天，想得眉毛都皱了起来。上暄虽然一直待她很客气，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似在防着什么，她有什么好防的？她又不会偷东西……真要偷，她只偷上暄的心。
　　怎么偷得到呢？
　　唉！同样是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天，为什么前后有这么大区别，她现在觉得好凄凉，早知道，她无论如何死皮赖脸也要跟着他和小舞去，管他们是不是商量什么天大要紧的事。唉！还是不要想了，回去蒙头大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上暄还是那个好好的上暄，可以听他弹琴，可以乘机挽他的手臂……
　　了了这一觉睡了很久，但睡得并不沉，所以当有人踏着瓦片走近的时候，她很快就醒过来。是的，她又在屋顶上睡着了，就这样枕着膝盖，在屋顶上睡着了。
　　“小舞？”了了看着小舞一脸的不耐烦，对他的出现表示意外。
　　“这么喜欢睡屋顶，真不知道你属什么的！”要不是上暄说怕她在屋顶上睡着又得了病，叫他上来看看，他才懒得管。
　　“我比你大两岁，”了了不理他的嘲弄，认真地说，“你推一推就知道我属什么了。”
　　“哼——”他上来看了，了了也醒了，他可以走了。
　　“既然上来了，不如顺便看看。”了了淡淡地说。
　　“有什么好看？”小舞瞄一眼天空，“灰蒙蒙地，一点都不好看。”
　　“不是头顶，是脚下，”了了站起来，举目远眺，“你有这样看过月上宫城么？从这里，能看到多少？有没有一半……这可是你生活了十五年的月上宫城。”
　　他生活了十五年的月上宫城。他的月上宫城。小舞随着她的视线，逐渐望开去，心中有某种情绪在悄悄涌动，拍打他的胸膛，激荡在脸上，是一抹鲜艳的潮红。他的月上宫城啊！他的。月上宫城。
　　“像不像一个大水池？”了了自顾自笑了笑。花碾尘说，上暄是一只困在水里的鱼，被困在月上宫城这个烂泥潭里太久，久到不懂离开；他说，她靠他太近，迟早会被他拉下水——她不是已经在水里了么？这么宽阔壮丽的水池，也蛮好的。
　　“这不是水池，这是月上宫城。”小舞异样肃穆的语气，惹得了了不得不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在脸红，但，并不是小儿女羞涩腼腆的脸红，倒像是想着什么激昂振奋的事，脸红得像在发光。
　　“是的。这不是水池。”这是上暄的家，是小舞的家……也会是她的家。了了用力地点一下头，仿佛只要她点头，就会变成现实。
　　屋顶上，这两个从十五年前便有着紧密联系的人，两个身体里都住着一只虫子的人，就这样并肩而立，衣袂轻扬，各自怀着心事。
　　“你喜不喜欢吃面？”过了很久，小舞突然问。
　　“啊？”
　　“下个月十一是我的生日。”
　　“哦。”算算没几天了，他这是在向她讨礼物吗，她不是很有钱，送不起什么贵重的礼物，而且，“你不放我出去，我没办法买礼物给你。”
　　“你这个笨女人！”小舞很不齿地翻白眼，“你忘了我们是同月同日出生的吗？我过生日，不也是你过生日？”
　　“是啊！”了了惊喜地叫道。以往，师傅都是拿大年初一当她的生日过，哈哈！她终于也可以真正过一个生日了，原来这只虫子也有用处的。了了将手指按在心口，花碾尘说是在这里，是吗？感觉不到呐！当然，感觉不到是好事，证明它还在乖乖地睡觉。
　　“我叫他们多做一碗寿面给你。”
　　“谢谢你小舞！”了了忘形地抓起月上舞的手，乐呵呵地说，“吃了寿面，我们一定会长命百岁。”她从来没吃过寿面，寿面啊！她巴望了十五年的寿面！
　　小舞不响应，不过也没有把手抽开。生日对他而言，不仅不是开心的日子，反而，是一个梦魇，提醒他那一次次发作时椎心欲死的疼痛，提醒他体内有一个无从摆脱的威胁，提醒他，他只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了了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的悲伤，心中生起一股怜惜，手握得更紧，“没事了，花碾尘不是说我会是你的药吗？我可是一剂灵丹妙药，一定可以……”她的声音停住，看着他的肩，伸手过去，捉下一只虫子。只是一只普通的毛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小舞肩上。
　　只是一只普通的毛虫，看在小舞眼里却如同洪水猛兽。他掩饰得很好，他一定习惯了掩饰吧，若不是握着他的手，了了也不会知道，他其实那么害怕。原来他不止害怕毒虫，只要是长毛的会爬的，他都害怕。
　　恐惧混合着方才的悲伤，透过紧握的手感触到的，是一个脆弱的孩子。了了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揽过小舞的肩，将他搂在怀里。以前她害怕的时候，师傅也是这么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
　　小舞这个人，就算床上多了一根别人的头发，他也能感觉出来。此时，却任由了了抱着。
　　从来没有这样年轻柔软地女子的手，将他揽在怀里，轻抚他的背，这样亲近、温暖，像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母亲的关爱。
　　上暄的怀抱也是极温暖的，但上暄毕竟是男子，春若她们是女子，但决不敢逾矩。只有这个了了，也不管别人同不同意，就伸开爪子抱过来，这个自作多情的只会对着上暄发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