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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二 无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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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的草丛间,偶有铃虫低语。就快进入水无月了。
与白天愈见躁热的空气不同,大臣邸的夜晚仍旧浸没在习习凉风中。
厢房内烛火幽然,漫着清新的荷叶香。薄雾顺着香气腾至空中,再慢慢散去,一遍遍勾勒着妖异的形状。
白衣的侍从静静靠在门边,透过竹帘微动的缝隙,凝视着夜色下的碧岚。身边,是一如既往的单衣女子。
女子芳名萤,是这所右大臣邸的女房。
她有着并不出众的相貌,衣着妆饰也甚是普通,仿佛大自然间未经雕琢的玉石。然而就是这样浑然天成的气质,于半年前掳获了眼前男子的心神。
然而女人的心念,却愈难收敛。
贴着侍从略微汗湿的薄衫,萤之君立起手指,扣弄着白衣下隐约的艳色。侍丛被迫回转过头,眼底是淡淡的纵意。
掠起女人白净的脸,深深一吻。
门梁上的风铃轻轻摇了一下,并不清脆。
女子满足地靠在侍从肩头,更加得寸进尺地凑上红唇,烙印下属于自己的证明。
细微的疼痛遍布在女子的唇接触的地方,侍从冷漠地待她直起身子,再扬袖一把推开。
迎上的,是萤之君错愕的双眼。
“你知道我讨厌什么。”
倾身而立,挑起竹帘,夜风肆虐着熄灭了烛火。
“啊……淡香大人……您已经要回去了吗?”
“你已经没有这么称呼我的资格了。”
月华下最后的回眸,男子如是说。
萤和侍从分手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右大臣邸。
上至小姐公子下至各个别馆的女房,无不窃窃私语着那一晚的事。
毕竟是维持了半年多的关系,突然说分就分,任谁都会觉得诧异吧。淡香再次造访右大臣邸的时候,迎上的全部都是带着疑问的脸。
以扇沿轻击竹帘,淡香抱着琴,尽量无视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视线。
“请入帘。”
轻柔的童声一般的嗓音,静静在帘内响起,似乎丝毫不受周遭的影响。
梅红单衣的年轻女房端正地跪坐在古琴边,柔顺的发丝间,是尚显稚气的笑脸。
淡香微笑着放下琴,与她相视而坐。
“久等了,开始吧。”
不久就要入夜了。
抚平最后一丝弦鸣,淡香掠了一下遮挡在眼前的发。帘外适时应声:
“侍从大人,府上的萤……有请大人入帘一叙。”
微微皱了皱眉,淡香还是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
穿行过熟悉的长廊,萤之君早已久候。
“……侍……从大人,今日您又去紫苑那儿了吗……”
往日清丽的脸庞上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淡香又是一蹙眉。
痴情叫人苦啊……
无力地叹息,却化不开已经结上的冰层。
“还有什么事吗。”
萤膝行至他身边,颤抖着抓住了他的衣摆。
“侍从大人……再给妾一个机会吧,绝对不会……”
“我没有回头的习惯。”
抢先一步回断,却没有看着她的眼睛的自信。淡香朦胧的视线散落在眼前摇晃的风铃上。
良久未有动静,再低头时,却见女子袖中藏刀,耀眼的刀尖已经抵在自己腹上。
“那么侍从大人……就陪妾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我们来生再续……”
淡香慢慢地笑了一下,握住女人持刀的手,一点一点施加力量。
“如果杀了我,会让你好过点的话。”
锋利的刀尖挑破了直衣下摆,女人惊恐地握紧刀柄挣脱淡香的手,转而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泪水复又划过萤之君的脸,楚楚可怜。
“如果……侍从大人执意离开的话……妾就,妾就……”
“就怎么样。”
冷冷地回问。淡香的眼里早已失了最后的怜悯,上前一把扣住刀刃,鲜血顺着指间,慢慢浸润了长袖。
“敢自尽的话,我会让你后悔。即使到了黄泉也一样。”
刀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跟着一起颤动的,还有萤开始动摇的心。
夺过短刀猛掷入屋外的草丛,侍从收起眼底的寒意转身便走,徒留身后嚎啕哀泣的人。
一池夜水,很静。池中大片的荷叶,随着微风翩跹曳舞。
淡香环紧自己的身子,仍是止不住剧烈的颤抖。从刚才就一直持续着持续着,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会任由刀刃划破自己的掌心,其实也只是想要快些镇定下来而已。
愤怒么,恐惧么,内疚么。
似乎都不是……
仿佛那一瞬间,脑中窜起的寒意,连自己也一起麻痹了似的。
厌恶……厌恶被人威胁的情绪,强烈到了开始反胃的地步。
淡香蹲下身子,伸手去触摸光滑的荷叶。
“冷吗。”
身后不知何时靠近的脚步,一双手搭在肩上。全身的震颤迅速传达过去,那个人温柔地搂住了自己。
“怎么回事?不像你了。”
“我没事。”
“……血的味道。发生什么事了?”
身后的人迟疑了一下,淡香一把挣脱开他的怀抱。
“……我讨厌被人威胁。”
“我又没威胁你。”
黑暗中的人影笑着答。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后,顿了一顿。
“我也讨厌被人威胁。”
淡香抬起头,凝视着眼前柔水一般的眸子。罢了,侧身而去。
“……真是冷淡的眼神。”
顺了一下发丝,藤原若祀望着远去的背景,叹了口气。
“就好像……在防备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样。”
物极必反,绷弦必断。
清凉殿上,九霄流云间只听“铮”地一声彻响,而后便是寂静。
“淡香,何必弹得那么急促。”
龙袍的男子眯起双眼,审视着断弦之琴,以及它的主人。
“……抱歉。”
“淡香的心并不在这里。”
御皇一手伸入外衣,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随后抽出一封折叠妥贴的信纸。
“来,把你的心领回去吧。”
袖底翻扬,信纸安安稳稳地落入琴弦间。
淡香拆封阅毕,竟是手中折扇一开,急急挡在了眼前。
只见信上所写:
“时日已是相知长,未记昔时夜未央。
淡墨抒来胸怀畅,何言孤寂涤清殇?”
整齐地四行字,道尽万千惟一物:心。
“这是……”
“这是藤原式部少辅今早托我交给你的东西。”
“若祀……大人?”
“淡香啊淡香,有友如此,朕着实替你欣慰。”
有力的指节顿搓在七弦之上,御皇翻飞的袖袍掩不去憾人的绝音。
透过模糊的视线,淡香仰望着清凉殿外的天空。
阳光,朦胧,亦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