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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   江宴云种过的植物里,有很多花盛开时像蝴蝶,还有直接就叫蝴蝶花的,但她说最像蝴蝶的不是鸢尾科,而是山桃草。

      山桃草花型很美,像蝴蝶的翅膀,花柱很长,如同蝴蝶的触须。江宴云很精心地打理花草,但不大管山桃草,她说它开得杂乱更好看,像蝴蝶纷飞,何云台初次到她家做客,就说那片山桃草像一群蝴蝶。

      就在那天,何云台批评了江宴云:“阿姨很会种花,但是颜色太单调了,都是白色的。”

      6岁时,就人小鬼大批评人了,江宴云连说了几个“哟”,蹲下来问他:“但是阿姨只喜欢绿叶白花,又不希望被你说太单调了,你有办法吗?”

      何云台扳着指头算给她听,粉色和蓝色里,都能有白色,很淡很淡,很好看,这是他妈妈告诉他的。

      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跟蓝天白云有关,何云台就很爱看天空。他喜欢深深浅浅的蓝,也喜欢黄昏时那变幻万千的霞光。

      妈妈染面料时,何云台懂得了不少调色知识,白色最好看,也最重要,有了白色的加入,浓烈色彩会更耐看。

      那天后来,江宴云给何云台报了美术班,小小年纪就对艺术有悟性,色彩感也好,她夸何云台长大了能当艺术家。

      当时是舅舅一家过得最艰难的时候,债台高筑逼迫舅舅和舅妈都打几份工,赚的钱却不够还利息的,债主动辄来逼债,但态度简直算得上友好,自带瓜子和扑克,欢声笑语地打上几轮。

      舅舅舅妈没法报警,也不敢报警,大汉们只用说一声是朋友来串门,就不会有人再多问一句。

      大汉们对何云台和何天南似乎也很友好,总爱捏捏他们的脸,笑着问:“小朋友读几年级了,哪个学校?”

      何云台头一次被问话时,乖巧地答了:“我在家玩,明年再上学。”

      大汉们走后,何天南抓起书包拍何云台的脸:“以后装没听见!”

      那时是9月,何云台该去读幼儿园大班了,舅妈让他在家自学何天南的课本,等他进了7岁,直接送去读小学一年级。何云台每天都在家待着,因此每次都能看到大汉们,问什么答什么,还吃他们带来的卤味,事后总会挨何天南的揍。

      何天南说大汉们笑里藏刀,阴森森的,是能把他父母逼死的人,何云台吃他们的东西就是没骨气,男人不能没骨气。

      白天家里没人,何云台得自己热饭吃,踩着小板凳往锅里加水,总掌握不了火候,饭菜总是不太热,要么就过烫,端不住,还摔碎过一只盘子,挨了舅妈打。

      衣架很轻,但挨起来很疼,何云台不用煤气灶热饭了,就倒开水拌一拌开吃。大汉们请他吃的东西都很美味,没骨气就没骨气吧。

      妈妈猝死后,何云台吃不下也睡不着,胃不大好了,但没人注意到。吃了数天的开水泡饭后,他得了急性肠胃炎,又是呕吐又是发烧,舅妈骂他是讨债鬼,又起心把他送去福利院,但对方说舅妈跟何云台没有血缘关系,如果非要把他送来,得经过舅舅同意。

      在医院输液时,舅舅去缴费拿药,何云台乖乖在座位上待着。别的孩子都有父母陪,就他是一个人,但他有电视看了,别人调什么台,他就看什么台,舅舅家没电视,他觉得哪个台都精彩。

      午间新闻播报俄罗斯发生了空难,机毁人亡,无一生还,何云台周围的病人和家属都在议论,他仰头看着电视上惨烈的画面,眼泪落下来。掉下来的飞机里,一定有很多小朋友的妈妈,很多小朋友像他一样,没有妈妈了。

      江宴云走过输液区,一瞥之间,看到有个孩子孤单地坐在那里泪流满面,她走过来,问他的家长在哪里,何云台说舅舅交钱去了,江宴云才略微放心,给他吃巧克力,跟他聊着天,等舅舅到来她才走。

      巧克力很好吃,陌生的阿姨很温柔,像妈妈,何云台舍不得她离开,但阿姨只是陌生人,他还想再多看看她,舅舅为他高举输液瓶,走到窗口。

      医院广场停满了车,江宴云讲着电话,走向自己的车。这段路很长,舅舅没耐心,摸出了烟。但是何云台发现,有两个年轻人盯住了江宴云,在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时,他们迅速钻进后座。

      年轻人面相凶恶,跟妈妈工厂里那些逼厂长发钱的人很像。汽车开出,何云台让舅舅找警察,他说那两个人肯定会打阿姨,舅舅没看到那一幕,无论何云台怎么说,他都没当回事。

      输完液,何云台跑到护士站,哭着请求护士打110,妈妈和学校都教过。直到他写下江宴云的车牌号,舅舅和护士才认为这孩子认真得不同寻常,姑且一听,反正交警拦辆车也不麻烦。

      连本省的简称都不会写,就救了一个被歹人敲诈勒索的女人。据那两个年轻人交待,来医院的人身上都带了现金,他们蹲守多日,就为伺机行动,江宴云穿戴不菲,开的是好车,他们才强行上了车,钱财也要,人嘛,也想欺负欺负。

      江宴云被一把匕首挟持,被迫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开,何云台的报警电话使她得救。

      江宴云通过警察找到何云台,请何云台和舅舅一家吃饭,饭后,舅妈说出何云台的身世:私生子,不知父亲是谁,妈妈死前托孤。

      从人情来讲,养外甥责无旁贷,但何家的居住条件,江宴云也看到了,舅舅连送何云台上小学都发愁。

      江宴云让舅妈别急,她是云州大学的教师,何云台明年上小学一事交给她落实,就送去云大附小,何家于她有恩,将来何天南小升初有需要也别客气,直接找她。

      舅妈吐苦水,本意是想弄点钱,江宴云一席话让她哑口无言。回家后,她又和舅舅吵架。

      一吵架,舅妈就必然辱骂何静生前不检点,死了还折磨人,自家的日子够苦了,还得多养个孩子,累及何天南连培训班都读不成。

      何天南在幼儿园时是优等生,但一上小学就拉开差距了,班里同学课后都会再读个辅导班,还有人嘲笑他英语有口音。

      每次何天南在学校受了气,回家就拿书包劈头盖脸砸何云台,何云台没还过手,表哥也是小孩子,打人不疼,他的到来,让表哥家更挤了,也更穷了,他都明白。

      江宴云给何云台报了美术班后,很尽职尽责,车接车送。有天美术班安排了亲子活动,两人合作做了一幅手工布贴画,何云台用棉布拼接成一只独角兽,想送给表哥。虽然他理解表哥讨厌他,但他不想总挨打。

      美术老师把江宴云和何云台评为本期最佳母子,触动了江宴云的心事。她和丈夫曾经有过一个女儿,4岁时夭折了,夫妻俩都大受打击。此后备孕多年,再未怀上,连做试管婴儿都失败了,她遇见何云台那天,就是去妇科检查身体的。

      何天南把何云台送的布贴画扔进了垃圾桶,还讥笑何云台穷酸气,没钱的人才做手工活,有钱人都是现买。何云台很生气,美术班的同学都说好看,他弯腰捡起来,被何天南抢走,一剪子下去。

      何云台反击了何天南,何天南怎么打他,他就怎么打回去了。何天南告了状,舅妈勃然大怒,说什么也要把何云台送走,男孩子不可能没人要,但得尽快送,他已经懂点事了,越往后肯收养他的越少。

      舅舅和舅妈吵得天翻地覆,江宴云来接何云台去美术班,在门外听到,她为何云台难过。

      去上课途中,有几个孩子横穿马路,江宴云一个急刹,何云台的腿磕到车身,疼得嘴里一嘶。江宴云察看他有没有受伤,发现了他身上被舅妈用衣架打出来的伤痕。

      境况不如意的人会向弱小者施虐,以发泄怨气,江宴云耳闻目睹过,但这件事发生在她疼爱的孩子身上,她舍不得再让何云台受苦。

      丈夫在国外谈业务,江宴云和他商量收养何云台。丈夫虽然还没见过何云台,但看过他和江宴云的合照,也从江宴云的讲述里熟悉了何云台,何云台乖巧贴心还聪明,又救过江宴云,江宴云想收养他,丈夫没意见,但有顾虑。何云台是私生子,万一他父亲哪天冒出来了,他们就会面临失去。

      江宴云说连何静去世,何云台的生父都没出现,负心汉无疑,再出现的可能性极小,丈夫见她实在喜爱何云台,不反对了:“下个月初我回国,就去办领养手续。”

      征得丈夫同意后,江宴云征求何云台的意见:“阿姨不想让你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阿姨想当你妈妈,云台愿意吗?”

      何云台确定江宴云是认真的,他咧开嘴笑了,然后哭了。但是舅舅不同意,妹妹把孩子托付给他,不是让他送给别人的。江宴云难堪道别,晚上,何云台跟舅舅说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但舅舅抱头痛哭,仍不松口。

      舅妈单独去找了江宴云,她支持江宴云,奈何当舅舅的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江宴云说她会用诚意说服舅舅,丈夫也为此改签了机票,提前到月底回国,舅妈却说诚意不是口头上说说的,要实实在在看得见,她才能帮江宴云说服舅舅。

      江宴云本来就打算等丈夫回来办手续时,给何家一笔钱,让何云台彻底跟这家人断绝关系,闻言她立刻给舅妈下了定金,她一天都不想让何云台再和他们待在一起。

      舅妈铆足劲劝舅舅,江宴云是大学老师,人也知书达理,另一半自然也不差,何云台跟着他们,比跟舅舅好。

      舅舅说自己跟何云台有血缘关系,再穷也不会把何云台送人,但江宴云就不同了,她才37岁,还有生育希望,万一以后她生了亲骨肉,嫌弃何云台怎么办?

      舅妈说江宴云从衣着气质来看,家里经济条件应该还可以,不至于多一个孩子就养不起,何况何云台救了她一命,只要她有点良心,何云台就有好日子过。最重要的是,何云台是私生子,跟着何静可能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何静要是在天有灵,肯定希望儿子能过得安稳快乐,而不是跟着欠了满身债的舅舅吃苦头。

      舅舅被打击到了,但舅妈说的是大实话,妹妹和外甥都吃了苦,如今存在让苦孩子不受苦的可能,试一把又何妨?

      江宴云再来何家,顺利接走何云台,只等丈夫回国就去办领养手续,成为正正式式的一家人。

      舅舅提出跟去江宴云家,他想认个门,江宴云不情愿,但舅妈说:“这还没办手续呢,我们就让你提前把云台接走,对你够意思了,结果你连家门都不想让我们知道,该不会是想把我家云台卖到山里去吧?”

      斯文人干不过不讲理的,舅舅一家都去了江宴云家,何天南本来不肯去,被舅妈连拖带拽弄上车,云大附中是好学校,江宴云这条关系不能丢。

      等舅舅他们一走,江宴云说:“等叔叔回来,我们就搬家吧,我不想让他们再找你。”

      何云台说:“可我好喜欢阿姨的院子啊!树长这么高,要长很多年吧。我们不搬家,我不理他们就可以了。”过一会儿,他说,“等我长大了,能去看看舅舅吗?”

      江宴云摸摸他的脸说:“现在你还小,我来给你做决定,不让你见他们,才能不让他们影响到你。等你长大了,你愿意去看他们就去。”

      舅舅舅妈都知道江宴云是云州大学的教师,搬家也会被他们找到,江宴云打消念头,带着何云台去逛花市,订下一颗石榴树。石榴象征多子多福,江宴云说她有了何云台这个儿子,于愿已足。

      那些时日,每天都有植物送来,何云台和江宴云一一种下,院子里的主色调仍是绿叶白花,间或有少许的蓝紫色和很淡的粉色,石榴花将是惟一的鲜艳色彩。

      合力种石榴树的两个人没能成为母子,为丈夫接机途中,江宴云遭遇了大卡车司机疲劳驾驶,在危难到来的一瞬间,她本能地保护了何云台。何云台奇迹般地只受了轻伤,江宴云身受重伤,送去医院后没能被抢救过来。

      何云台抬头看天,忍住眼泪。江宴云特意订了树龄6年的石榴树,跟他同龄,种下时也是这时节,天已转凉,江宴云说来年就有花看了。

      多年后,何云台重回故地,石榴开花结果,美不胜收,直到前年,这一任房主的父亲嫌它挡光,砍掉了它。

      物是人非,惟有记忆永存。何云台在素描簿上画下设计草图,底色用莫兰迪灰色,一丛乱中有序的山桃草,几抹蓝蝴蝶的翅膀隐在花间,所有花瓣都像蝴蝶纷纷而落,也像雪花纷纷而落。

      初赛只需提交设计图稿,不用提供样品,何云台画完草图去23号店。不多时,设计师来了,除了秦川、副店长和何云台,还有个年轻女孩戴西也参与讨论,她是商务部主管沈遇的助理。

      商务部职责范围很广,既负责企业形象,也负责对市场竞争对手、顾客消费倾向和产品开发进行调研,各专卖店的二次装修、形象整改的监督、协调及经营状况分析等。

      上午,沈遇找副店长确定设计师的时间,他很庆幸多问了两句店里的人事情况,得知他们录用的产品顾问名叫何云台,并且此人和秦川很要好。

      沈遇的第一反应是辞职,何云台既和秦川要好,他不去23号店,也可能在永好总部被何云台迎头碰上。他能一眼就认出何云台,何云台也一眼认出他,再被看见,他无从辩驳。

      在永好商务部做得得心应手,待遇也好,辞职是下策,但不辞职,就会再度跟何云台狭路相逢,乃至失去现在的生活。

      那样的从前,一天都不想再过了。沈遇递交了辞呈,但秦天不批,沈遇刚来永好没多久,没理由突然回英国,如果非要回去不可,休长假就行了,沈遇说:“我母亲最近身体不好,我放心不下。”

      秦天问:“一个月够不够?接回国行不行?”

      沈遇有口难言。诚然,他不愿再过从前的生活,但也不想回英国。在伦敦,他再奋斗十年,兴许能在距离公司一小时车程的地段供得起一套小公寓,回利物浦则住在家里那栋远离尘嚣的乡村别墅里,过着清寂的小日子,最好的出路是在本地电器仪表厂管点事。

      秦天见沈遇沉默,问:“你跟时来说过吗?”

      晚上又要和时来约会了,秦川爷爷也和蔼,昨天沈遇到访后,秦川爷爷当面给他父亲打电话,永好购物广场兴建时,少不了要用到五金制品,等沈庆华回国就商谈此事。

      辞职去其他公司,这大好局面可能不复存在。直属领导秦天也对自己信任有加,承诺最近不安排重要项目,让他先把家事处理好,沈遇内心几番斗争,拿回辞呈:“23号店我让助理跟进,我再把关,可以吗?”

      秦天不在意:“我也就是想看看阿川能搞出什么名堂,我哪天自己去玩玩,你先别管了。”

      沈遇放松了些,副店长和他谈工作,他都约在公司,要么是咖啡馆,杜绝再和何云台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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