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终局 ...
-
大夫,越国的大夫,范蠡。
我从来不曾这么憎恨自己这身份。
我付出的代价这样高昂,让我除了前进,一无他途……
那天的暮色中,雨将天空遮蔽了,可是我还是能够看到林立在宫殿前的剑与弓。
甲士如潮水一样涌上前来,可是她丝毫也没有畏惧。
她的脸苍白,逐渐落下的雨水沾湿了她,她的嘴角有一丝血痕。
那是最悲壮,也最凄凉的画面。
一个少女就站在万名甲士前,黑压压的林立的凶器都举向她,而她手中的剑,是纤细而孤独的。
我想与她同死,冲出门去,可是那一场杀戮已经在纷乱的雨中开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厮杀!
她的剑如雨一样撒落,轻盈而锐利,狠毒而奇绝,她的剑无迹可寻。
她是天授的神女,所向无敌。
随剑的鸣叫和军士的呐喊,那少女所过之处,一片血雾蒸腾。
重甲纷纷落地,密如雨,激起地上的血水。哀声四起。
有人啜泣,有人怒吼。
这是异常血腥的杀戮,却是一人对万人。
大王下令放箭,不惜射死周围奋战的军卒。
天如下了一场铅灰的大雨,雨下完了,留下遍地尸骸。可是这疯狂的杀戮还在持续,她如过无人之境,那条血路在她面前延伸着,军士们军心竟怯,在混乱中,人和人冲撞着,有人要逃离,督战的军官不留情的射杀所有稍退的人。人们互相践踏,呐喊着冲上去,却连敌人到底是谁都昏去了,有人甚至披着重甲就这样陷入乱军中践踏而死,或被丧心的同伴胡乱砍杀。
我待想起那些剑术精绝的勇士们,正是由越女所教,却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们在那一役,死伤殆尽。
纷乱的人群被血雨包围,中间飞纵的人影,如一道闪电,那闪电是血红色的。
大王胆战心惊,我知道他有多么害怕,而我却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走过这片血海,到他身边去守护他。
越女不停歇的杀,到处都是鲜血,我已经看不清她纤细的身影,她早就没入了那片血腥中。
她是仙,是带着仇恨降下的,是上天对凡人的警示。
我听见那轰然的呐喊,听见呻吟,哀号,以及怒吼,我终于看到她踉跄着的身影,已经闯过了重重又重重的甲阵。
猛地,我惊醒,我知道她向哪里去。
手中的纯钧支撑起我的身体,我猛地扑上前去。
可是她不见了。
那一片刀戈耀眼,那一片天低云暗中,那一片血水纵横的殿前。
突然像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因为她的消失。
在尸山血海中,在狼籍的殿宇中,到处都找不到她。
她没有去杀越王。
我看她喝下“觞”,我亲手制的毒,由王加入了酒中。
有人说,看见她逃走,也有人说,看见了她的尸体。
也许他们都只是被吓得神志混乱罢了。
她死了,但不会死在仇人面前。
那日,三千甲卫丧生。
任凭一人勇力,又如何能杀死这样多的性命?
思之为之胆寒!
我知道我所学到的剑术不及越女的百中之一,也许连万中之一也不及。
技由天授,说的就是这女子!
我越来越迷惑,曾经遇到的那个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她也许真是个仙人,是上天所赐,来的突兀,去的渺茫……
因为那场事件太过惨烈,连王也不愿意去回想,正如他不愿意回想多年前,在那片南方密林中发生过的隐秘而丑恶的事情。他又一次隐瞒掩盖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全都抹去,惟有幽暗的府库中,封存最秘密的记载。
王由此更是百般疑忌,时常彻夜梦魇,呼号惊醒在那片柴薪上,醒来憔悴不堪。
为了应付自己的恐惧,他越来越残忍。
他难道没有为当时所做的后悔?
我想他不会为了这些后悔,他后悔的是没有及时斩草除根。
无论国君如何提防,越女不再出现了。他派去南林搜索的使者,也从来没有返回过。我不知道她是否死去了,也许真的死去了。那也好,我记得“觞”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密罗”,那是越女告诉我的。
我,只是一个卑鄙怯懦的凡人,独守着自以为是的忠诚,独守为剑的命运。
从这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感觉到了我的宿命是多么悲哀,从前那激扬我热血的霸业,以及洗涤我贾人卑微出身的功与名,也变得如同林中烟雾,四下消散。
我仿佛被当头击中,由生及死,而世上纷乱的事情,渐渐无法烦扰我了。
终于,我领军攻占了那座伍员所修的城池,姑苏的宫殿遍植梧桐。
夜色昏蒙,我持剑,在火光和仓皇忙乱的人群中四处寻找。
她还在吗?
直到我在高台上见一袭红衣,多少年来,我魂牵梦萦的女子,盛装着,如一朵开在火焰中的幽兰。
她站在高台上,背后是一轮沧桑皎月和熊熊燃烧的吴宫。
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了。你和我!
我依稀记得她稚龄时候的清澈的眼睛,而今,这双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依旧美丽。
她流泪,看我。我向她伸出手去。
“蠡,你手上拿着剑……”
我仓促丢下了纯钧,剑上的血飞溅到了她的裙角。
“王死了么?”
“夫差已经被赐死。”
她惨然地笑:“蠡,你没变,好似你手中那把凶器。”
我惊异的望着她,发现她的神色那么哀愁,而似曾相识,我曾在谁的脸上见过?
“你也许不知道罢,但是我想你可以猜想到……那个人,卤莽跋扈,与你不同!他越是骄傲,越是像个孩子一样,爱便爱了,夺就夺了,他的目光敢直直看我……蠡,你何曾这样看我一眼?你不敢。”
我知道当初那浣纱的少女,如今已是个经历沧桑的女人。她如此的美丽,足够叫任何男人倾覆了国家,我却从来不敢直直望她……怕就此陷入泥沼。
这就是她们在乎的事情,我却无从体认,我伸出手去:“跟我走吧,我从此弃了功名职守,愿与你泛舟五湖,从此再不管人间纷扰!”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就只有用余生去偿还,主君霸业已成,我也终于能做自己的主人。
只是,一想起曾经辜负过的她和另一位少女,我实在无法不歉疚。
她对我望了一眼。
“不,蠡,我要到我的归处去了,蠡,可惜你从来不懂,你留不住我……”
阑干外是那轮明月,她绝美而凄楚的含泪而笑,她一倾身,就这样扑入馆娃宫的一片火海中。
“夷光!”
我绝望地呼喊。可是早已经来不及。
身边是染满鲜血的纯钧,身前是一片燃烧的废墟,我一无所有。
在那一刻,我发誓这一生再也不会拿起剑,因为我已没有任何借口。
南林中景色,葱郁树木,少女在沉睡里醒来。
摸摸自己的小腹,热的,微温,潮湿。
活着?
真的活着。
好冷,可是还活着,或也许是在死去后,魂魄回到了故乡这片深林。
白猿飞纵来,浑身湿淋淋,它白色皮毛滴着水,因为慌急和笨拙,水撒落,一点点滴过她的额头,面孔,它手爪里捧了东西,异香浓烈。
她身边铺满了花,花非花,是苍白的,湿润而滑腻,并不是轻纱一样的密罗花,而是根。
奇异的密罗有毒,是世间难解的毒,而它的根在水底会如同水面上一样开放出花来。
根散发出一种不出水面,绝对闻不见的香气,能解自己造的毒。
根在幽深的沼泽的最深处才会开花,她曾潜进沼泽最深的地方去寻找,很艰难,很急迫,只为了救那个闯入的陌生人。
她记得她对蠡说过这些,于是那男子微笑着说,世界上有毒必有解毒的药,只需要用心寻找……
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书阁中了。
她的身体还在疼痛,回想起最后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流着血,满身温热的,刚从人体喷溅出的鲜血也无法浇息冰冷,于是她只有不断的杀,让血撒下来。她好想再见见爹爹,她只有这个念头……她忘记自己杀了多少人,忘记自己如何闯出了重围,许多的艰苦和身体的痛楚由于太可怕而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只知道阻止她回来的不是身上的流血,不是层层兵士,只有那体内的毒!
在那杯送行的酒中,她闻到了密罗熟悉的香气,如酒,会醉人,如那人深情的眼睛,也许正因为那个人特意的用了密罗做毒药。对别人是致命的,对她,却发作得异常缓慢。
她感觉周围逐渐冰冷的时候,她不知道这种毒是不是可以害死她。
她想,也许这样也很好,至少她回来了,爹爹在等她……而越国,从此会保全的。
猿猴还在鸣叫……风动林声,她好象听见了陶片的轻响,她还活着。
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其实那是分离的歌,早就注定好了。
林中寂静,时而有猿猴疏落的啼叫,一片浓而深的绿淹没了她。
他声音温柔:“越女,你一人在林中寂寞吗?”
女子的脸颊挨着花朵,泪却滴进了蕊心,从花朵中慢慢沁出,凋落地面。
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有处女不知姓名,生于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不由师传,自然工于刺击
——越王使教习军士,军士受教三千人,
岁余,处女归辞南林,越王使人再请之,已不在矣。
或曰:“天欲兴越亡吴,故遣神女下授剑术,以助越也。
载于《东周列国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