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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破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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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他们教习文字的书阁中,他找到了越女。
范蠡知道她在那里,如果她想见他,就会在那里等待的——不可能是什么其他的地方。
范蠡喝退从人,把酒留在桌上。
他看着面前的人,少女长发散下,由朔风吹拂着,她一动不动,犹如泥塑。
越女慢慢转身,望向他,她望到他的眼,望到他心里,终于神色凄楚。
“你骗了我!”她说。
范蠡心中一紧,道:“我……”
“不必说,你再也无须骗我了……”女子说,“那天,我没有为楚国使者舞剑,苟简宣召你去的时候,我实在很担心,怕他责怪你。所以我也跟去了。”她惨然一笑,“我可以让谁都不发现,就这样潜入宫中……你知道我有这份能耐……”
范蠡的心往下沉:“你在殿中,全都听见了。”
“是,全都听见了,他说我是个妖女,我确实是的,我的心里就有妖怪在!”女子的声音已经哽咽,“你……你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可是我知道!杀我爹爹的人就是他自己的国君啊!我如今回想,才明白爹爹的心……他那时候把剑给了我,要我逃走,他早已知道自己将死——他明白再劫难逃!他是甘心情愿为越国献出那把剑,还有他的性命!”她的眼泪慢慢的滑落,“我有许多事情记不得,可是我记得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躲在门后看客人,那个人就是苟简!——国君负他!你们赶尽杀绝,不放过我可怜的兄弟,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无耻的行为,实在太卑鄙了!你明明知道这行为多么残酷,却为了越王把真相隐瞒!好狠毒的心肠!”少女的眼泪凝在眶中,她的声音颤抖,怒极,也悲伤至极。
“越女,听我说,当初大王所做的事情都是逼不得已,那时越国……”
越女拔出了剑:“住口!你骗我,说什么苟简是个好国君,会为我报仇,欺哄我!为了……”她摇摇头,“你只为忠诚,你老是说什么社稷,国家,你为了这些来骗我!一点不觉得可耻!”
范蠡道:“我确是欺骗了你,越女!可是这其中的道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你也该懂得——以前若不懂,现在却不能不知道……当初苟简还是世子,是先王下的令,为了不遭吴国的疑忌,用欧冶子的首级取得吴王信任,换来了越国几年的平安,于你是家破人亡的悲惨之事,于越国千万百姓,却是得到了生路!……国君不存,社稷不存,民亦涂炭!你怎么会不懂得?”
越女想起他教她的那些事情,他说的她都明白!可是他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在教授她世间道理?
他可曾觉得愧疚?
他说过那么多次了,一人的悲伤,比不过一国的悲伤。一个普通的越国百姓痛苦,又如何能与君王荣辱相比?
所以这仇不能报。
他说的,全是他说的!他早就想告诉她了!他教她道理,只为了他的国君辩护。
怎么会这样愚蠢,现在才知道?
这些都是他的蛊惑。她却已无法摆脱。
越女的手里却只孤零零一把剑,那冰冷的,带着雨水的青灰的剑。
自始至终,她就是如此孤单握着剑,由这人欺哄。
竹廉前的陶片还在峥冬做响,而在第一阵风起的时候,虫早已静了,在这秋风中默默死去,剩下这阁楼中叫人无法忍受的萧瑟和寂静。
她由那烈火在心中燃烧,除了仇恨,还有彷徨和愁苦。
越女说 :“我不该,不该让你告诉我。不去想那么多,我就能杀他了!”
“百姓,越女……哪怕只为了越国的百姓。我求你。”范蠡急切地说,他觉得她心中的犹豫,些许欣喜,随后又只觉得心中空落落,找不到立足之处。他只觉得从来未有如此刻一样的惘然,悲凉,痛楚。他骗了她,哪怕理由再中正堂皇。
他为什么要将眼前这少女,拖入这仇怨和纷争的深渊中来?
可是他依然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他的使命。他按捺心中的羞惭和歉疚,走上前去,轻轻的伸手,欲接过那柄冰冷的剑。
越女猛地闪开了,她抬起头怒视他,瞬间里挑断了他腰间的丝绦,纯均应声落地。
“你不配用爹爹的剑!”少女怒喝。
范蠡一把拉住她的手,也许这是第一次,他碰到了她的掌心。
同样温热的手,握惯剑的手中细细的茧,依然刺得人心痛。
这斗室中一片沉寂。
越女忍受着心中的纠缠困顿,只是挣脱了,凭胸中一腔悲愤,她怒喝:“别阻止我!我连你一同杀了!”
范蠡苦涩地望着她:“……越女,不要杀苟简。国君一死,越国就亡了。”
他走到她面前,走到她的剑锋之前。闭目待死。
越女猛地推开他。
“你不配死在我剑下!”
“国君若死,百姓要依附于谁?!将来吴为主,越为奴隶的日子,范蠡宁死不愿看见!”范蠡急道。
越女怒极,反而觉得有些可笑,她冷冷道:“你拦得住我一次,再拦不住第二次。何必在我面前求恳?”
“只因为我知道,你恨我。”男子的语调变化了,那么温和,那么炽热。
他看着她,望入她眼中,一如初见,那黑沉沉的潭,可是如今,不再平静无波。
“越女……你知我骗你是万不得已,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等越国打败了吴国,你真正的仇就能报了!那时候,我与你……”
越女尖声叫起来:“住口!”
范蠡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少女拉入怀中,他抱紧那纤细而有力的身躯,她还在震惊和愤怒里,只觉得他胸前的温暖烫疼了她。
他道:“住手!越女,我不想你去送死!你怎能杀得了大王?王已经调齐禁军,几万的护卫,重甲朱弓,你纵有天授的本领,也抵挡不住,你若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希望我不要杀他,只希望我不杀!”女子再也掩饰不住哀伤的声音,她的声音就在他胸前震颤,她欲挣脱他的怀抱,却还是被仓皇间抓住了手腕。
“不,我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快乐!越女,你是多好的姑娘,是上天赐给我的,可是却偏偏要我伤你。我怕失去了你,也怕失去越国,你叫我两面为难,心如刀割,也许死了更痛快些……”这男子的声音已经失去了从容,狼狈地吐露心曲,却注定了他的心意不可能是清澈纯洁的,他的心上永远有青史丹书的刻印,守着忠诚,却再也无法去自私的爱一个人。
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不同;和上一次一样,并没有谁更幸运!
越女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想起面前男子那万种温柔,以及近在咫尺,终于没有遮掩的目光,这目光不再是遥望远方,却是定定看着她的。
她总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却总又猜得不够透彻。好可悲的人,又好残忍!
他要这样在情义忠诚里摇摆,始终做个怯懦卑鄙的人吗?
为何天赐下越女的剑,却也赐给他一把纯钧,刃锋无情,伤人无痕?
这男子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让她心里无法不动摇。
多么可笑的僵局,既不是关于生死,也不是关于欺骗。而只关于情与仇恨。
求得求不得,已经无关紧要,惜或不惜之,也已经抛弃。
她知道当他承认的一瞬间,他也失掉了她的爱。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伤痛,那只字片言,只让她觉得那场大火再次重现了,焚烧着她的心,痛入骨髓,这最可怕的刑罚,她那稚龄中第一次体会的伤痛,在这一次又回到了身上。
越女的泪掉下的时候,她道:“我不能不去恨!不能不去杀,惟有如此,能叫我平静。蠡,情愿让你恨我,不要让我恨你!我不要你的关怀,哪怕你恨我入骨也好!”说罢,她的越女剑已经出鞘。
“你果真要去?!”范蠡的声音如同撕裂了最后一点希望,哽咽后的平静,他的表情由急切而转为沉厚的忧郁。
“你这一走,恐怕难以归来。你听……号角已经响起,这是大王在召集军士。”
“我听见了,更远的声音也能听见,有刀枪,也有马嘶,许多人在往这里靠近。”越女冷冷一笑,“我都听见了。”
范蠡道:“大王赐你酒,是庆祝丰收的酒,禹王殿前每年都会做这样的酒来供奉,保佑越国国泰民安……社稷永昌。”
越女道:“是他叫你送来的?”
范蠡道:“是我想送来给你的,越女,就与我一同喝了这酒,当作饯行如何?”
越女深深看着他:“与我同饮?”
“自然,共饮。”他苦笑,眼神温柔,仿佛回忆起那旧日时光,“这是好酒,我亲手酿的,每年文仲大夫与我,都会去会稽山上做酒,女子不能进山,而男子们则结伴同去。就是这样的酒。你来的时候不多,我们去的时候便瞒住你,怕你跟上山去。”他将那酒觥放在她和他面前。兽头的铜舀,将酒倾入了觥中。四周弥散开甜美的气味。
那是醉人的香,那是叫人沉迷的醉。男子深情的双眼。
他端起,看着她。待要饮时。一只手阻住了他。
“大夫不知道礼数吗?”越女问。
范蠡望着她。
“既然是为我饯行,我先干为敬,这是大夫教过我的礼节。”少女望定了他,黑沉沉的眼睛如潭,这潭中的水,又是什么做的?
女子徐徐倾下了酒浆,那辛辣而甘醇的酒如此的好,让她觉得此生足够。
“记得我与你第一次见面吗?”
“在那片南林中。”
“记得你捉住的蜻蜓吗?”
“那天,池塘中有萤火。”
“记得你的谎话吗?”
“我不会忘记。”
“那么告辞了……”她放下了空觥,而范蠡与她一同露出那苦涩的微笑。
他端起自己眼前的,待要借酒浇愁,就此一醉不起。
那一瞬间,越女扑了过来,狠狠地掀翻了酒觥,翻倒剩下的残酒,她尖声大叫:“你要越国,不要我,你不配去死!”
“越女!”他大惊失色,女子的神情却告诉他,她全都知道,完全洞悉了他的心思。“越女……你为什么……”
越女笑了,她一边掉下一生中剩下的眼泪,一边笑着,她道:“你,爹爹的纯钧!至杀至锐,国君手中的剑!你连自己会杀人都不知!只有吸尽了鲜血,你才会知道自己是一柄剑!你心里记挂的人,也不只我一个,你以后在梦里,也不会只见到我!别傻傻唤我名字,我本不叫越女,这把剑才叫越女!”越女抽出了剑,她突然感觉到了那丝冰冷,正从酒的炽热里升腾而出,在心口蔓延着,她踉跄一步。
范蠡道:“越女!不要……”
“我已经喝了你的酒,我不能再回头……大夫。”少女冷冷一笑。
门外已经是一片嘈杂,金戈声四起,仿佛汤汤河水,淹没了斗室中的情仇。
朔风骤急,那预兆早已经来临,只是欢庆宴席的人不知。
越女在那一片夕阳中淡淡回首:“越女想要的并不多,你肯把性命给我,我愿已足。越女后悔认得你,却不后悔如今这一步,就看看是上天帮你的王,还是帮我……”
说罢,她义无返顾地抛去了剑鞘,越女剑那青灰如雨的刃,在暮色里泛出血光。
天空中阴霾重重,雨就要落下,随第一声阴沉的雷响,越女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