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折不挠》糊眠

3、咒印

　　东叔得了名，笑着谢过百以则，正欲离开，却被他叫住：“东叔，当年你兵败被父君带回来，我知你对父君怀欲报之心，誓死效忠，这份心意我替父君领了，但你如今归于我门下，是该认清谁才是你主子。”

　　东叔心中叫苦，这小兔崽子因为当年自己给百近瑾通风报信，害他被罚这一桩小事惦记到如今，这事在东叔眼里不过就是小主子贪玩，做父亲的合该管教管教一番如此简单，但这臭小子不仅不认错，还把这事坐了文章，要给自己使绊子。

　　东叔本是百近瑾安插在百以则身旁的人，父子两不合的消息也是人尽皆知，百以则一直对他不信任，总是有意无意提防着。

　　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个是如今在侍奉的主子，东叔夹在两人之间，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这番话东叔倒是读出了几个意思，一来是提醒自己事事要把他放在第一位考虑，做事不要拂了他的面子，二来是说清楚他将与尊主划清界限，让自己做好选择站哪边，这小公子年纪不大，做事情倒是十分老练。

　　东叔回过身，看向那他那与这狂妄的话语格格不入稚嫩的脸庞，恭恭敬敬一行礼，斟酌了下措辞，笑道：“老奴自然是二爷门下的走狗。”

　　百以则抬起下巴倪了眼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去罢。”

　　安愿抱着孩童上了百安山，来到了抬明殿前，此刻已然入夜，殿内点着数百盏长明灯，照的整个大殿亮如白昼，她抬步走上石阶，那孩童就伏在她肩头一直看着地面滑过的石阶，似乎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小手。

　　门前的侍卫对安愿行礼，示意她进去。

　　安愿把孩子放下来，牵着他的手跨进了抬明殿。

　　抬明殿内富丽堂皇，上好的白玉铺了一地，金灿灿的基柱直通殿顶，顶端雕着两条活灵活现的游龙，嘴里衔着颗面盆大的珠子，照亮了整个大殿，再加上壁边的长明灯整齐划一的亮着，使得原本辉煌的大殿更加耀眼。

　　大殿上方镶金宝座上坐了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材并不算魁梧，但器宇轩昂，那凌冽的眼眸不近人情，旁边站立着的妇人似乎等了许久，见有人来，立即挽起裙角走了下来，她一身紫衣随风摇曳，显得雍容华贵。

　　安愿在她面前停下，抬手行礼，道：“安愿见过尊主，尊主夫人。”

　　琴冶扶住安愿，示意她不必多礼，笑道：“辛苦你了。”

　　她目光紧随着旁边的孩童，蹲下身来与他平视，抬起手摸向孩童的脸颊，温和地笑道：“呀，就是这孩子吗真漂亮，水灵水灵的。”

　　琴冶站起身，牵着那孩童的小手走向宝座上的男人，道：“走，让尊主瞧瞧你这瓷娃娃。”

　　她看着那男人，边走边道：“瑾哥，你看看这孩子，真讨人喜欢。”

　　“百家云屹养的孩子还少吗？”宝座上的男人冷冷看了眼那孩童，道：“带过来罢。”

　　琴冶将那孩子抱到他面前，道：“百家三十六峰的弟子确实不少，但这孩子跟其他弟子不一样啊，那么多人，才留下这么一个，就连翊儿那三百个都......都.....”琴冶说着，似乎有些难过，声音哽咽着。

　　百近瑾看向琴冶，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也别难过了，万幸的是则儿那边还能活下来一个，翊儿的事，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他还小，来得及。”

　　琴冶点点头道：“还有希望吗？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瑾哥，你一定要救救他！”

　　“他也是我儿子。”百近瑾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那孩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那孩童不为所动，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不是很喜欢面前这个男子。

　　琴冶捏着手帕擦了擦眼角，轻轻将他推了过去道：“这是百家的尊主，快去见过尊主。”她转向后面的安愿道：“对了，这孩子看着挺小，几岁了？”

　　安愿鞠躬道：“回夫人，他刚满十岁。”

　　琴冶皱了皱眉，道：“这孩子常年在池冥水里泡着，长不大也不奇怪。”

　　“以往醒来的孩子也会这样，喂几颗丹药调理下即可，安愿，往后他便交由你来照顾。”百近瑾不苟言笑，将他拉了过来，搁到自己腿上。

　　安愿作揖道：“是，尊主。”

　　百近瑾伸手脱掉了他的鞋袜，将孩童的小脚放在手心，那孩童要挣扎，却被他一把按住，他腾出另一只手，摊掌凝聚灵力，只见手掌上缓缓现出一道绸带般的金字纹符印，上面刻着些看不懂的字符，随后，符印轻轻飘起，绕着孩童的脚踝游走。

　　孩童盯着这像灵蛇一般游走的咒印，只觉得那东西绕在脚上凉丝丝的。

　　百近瑾一念决，那符咒就霎时间停止转动，贴紧孩童的脚踝缓缓地收紧，而后猛地一勒，只见一道金纹闪现，那排字符便印在了他的脚踝上，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带着一条贴身的小金链子。

　　孩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惊到，蓦地缩回了脚，拽紧了自己的衣袖，警觉地看向百近瑾。

　　琴冶抬起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笑道：“莫怕，吃不了你。”

　　“可以了。”百近瑾正欲将他交给琴冶，门外走进来一个。

　　东叔走向前，对百近瑾作揖道：“尊主，尊主夫人。”

　　百近瑾看了他一眼，问道：“可有同意收下了？”

　　东叔笑道：“回尊主，二爷同意了，老奴这是准备带着这孩子一同回光伐院。”

　　百近瑾得了他这句话，心情大好，笑道：“赐名了罢？”

　　东叔看了眼那孩童，道：“赐了，这孩子名唤晚枂圸。”

　　“嗯，不错。”百近瑾将他递给了琴冶道：“既然如此，便留他与则儿一同拜入苍琰门下。”

　　琴冶抱着他，揉了揉他的发顶，道：“晚枂圸，是个好名字，你以后就跟着则儿，则儿心善，他会好好待你的。”

　　百近瑾坐回了宝座上，看着晚枂圸，似乎有些嘲讽道：“这孩子，倒是根基聪慧。”他顿了顿，又道：“但以他的身份，断不能太过张扬。”

　　琴冶转身道：“瑾哥，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他若安安分分待在云屹，我便可保他无忧无虑过完这十几年。”他挥了挥手，道：“都下去罢。”

　　“即便醒了，也是难逃一劫。”琴冶叹了口气，将晚枂圸交给了安愿道：“你且带他下去好好安顿罢。”

　　安愿接过晚枂圸，道：“是，尊主夫人。”

　　百近瑾道：“生死有命，夫人不必太难过。”

　　安愿辞过两位，与东叔一同出了殿门，捏了捏晚枂圸的脸颊，道：“往后咱们小枂圸有名字啦，往后姐姐来照顾你好不好呀？”

　　晚枂圸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静静地看着她。

　　东叔笑道：“这光伐院还未有过其他孩子，这下二爷可是有伴了。”

　　安愿道：“自从二爷母亲走后，他就搬出了百安山，一直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遇上什么事儿也不跟我们说，小小年纪看着都心疼。”

　　东叔道：“二爷心性成熟，你别把他当小孩子看待。”

　　两人走了几步后，安愿听见琴冶问百以瑾：“瑾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这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我对不起那些稚儿，更对不起那些母亲，我也是个母亲啊。”

　　百近瑾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已经走远，听不清了。

　　安愿与东叔相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道：“小枂圸，往后好好活着。”摸了摸晚枂圸的脑袋，又道：“多少年都好。”

　　东叔摇了摇头，道：“也是可怜了这孩子。”

　　安愿道：“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晚枂圸不明所以地望着安愿，一双金色的眸子在夜里闪闪亮着光。

　　安离谷内，苍琰站在石台边一一查看了那些孩童的尸体，道：“此事定有蹊跷。”

　　瑛山上前一步，看向那些孩子，道：“大公子加上二爷两边，统共四百一十个孩童，一夜之间竟然全部身亡，确实不合理。”

　　筘汶捏着自己的胡子，道：“不错，虽说这些孩童在苏醒之前会陆陆续续死掉几批，活下来皆得看造化，以至于到最后能醒来的少之又少，但也没理由在一夜之间全部都断了气，仅仅只剩下一个。”

　　瑛山诧异道：“难道是有人蓄意为之？”

　　苍琰盯着那些孩童的尸首，筘汶正要说些什么，见旁边跑来一个人，那人冲苍琰俯首，道：“苍长老。”

　　苍琰回头道：“池冥水源头可有查过？”

　　那人道：“属下查过，并无异样。”

　　筘汶道：“嘶，那就奇怪了，不是水的问题还能是什么？定期投喂的枂华珠都是经我们三人之手，若有问题我们不可能没有发现啊。”

　　瑛山继续道：“百家历代守护鬼宴塔，如今血脉伶仃，只剩两位公子，若是他两都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在拿天下人的性命开玩笑？”

　　鬼宴塔是一方镇魔宝塔，坐落在飘源城中，是五百年前百安所留之物，里面关着一只罪恶滔天的魔尊，以及数不清的妖魔邪祟，由百家人世代看守着，这鬼宴塔看守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胜任，它只认百家血脉，若是结界有所松动，也只能由百家人去修补。

　　对百家仅剩的这两小位公子下手，就是在断了百家香火，倘若结界无人修补，让那魔尊逃了出来，必定重演五百年前那惊天动地的浩劫，生灵涂炭。

　　筘汶道：“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安离谷内又全是中了生死咒的人，这事他们断然说不出去，百家云屹除了咱们几个，还能有谁......”

　　瑛山道：“安离谷向来看管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能有谁混进来”

　　筘汶道：“你这倒是提醒我了，若不是外边混进来的，而是自己人呢？”

　　两人面面相觑，看向苍琰。

　　苍琰对那侍卫道：“这几日严加看管，你把前两个月安离谷往来名册抄录一份给我。”

　　侍卫应声退了下去。

　　瑛山看了眼身后那堆满了尸首的台阶，道：“怪可怜的，都是些孩子，我将他们看了十几年了，一下子全都没了，让我有些接受不了。”他顿了顿，又道：“死了这么多人只为了救一个姓百的人......”

　　筘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罢了罢了，人死不能复生，给他们穿戴整齐，入棺火焚罢，也算有个体面。”

　　苍琰招了招手，示意那些侍从上前安顿这些尸首。

　　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些孩童穿戴整齐后，安置棺内。

　　不一会，四百来个细小的棺木一排排整齐地堆叠着，犹如铺在地上的石砖一般，几人往这些棺木上倒了几桶油，退到了一旁。

　　瑛山叹了口气，道：“愿你们来世别遇见百家人，一路好走。”

　　苍琰“噌”一声在手中燃起了一团烈火，火光在夜里照亮了那些尸棺里面躺着的这些孩子，他们失去了母亲，没有父亲，亦没有名字，仅仅是匆匆忙忙看了一眼这个世间，而后沉沉睡去，他们的到来，仿佛就只是闹了个笑话。

　　没人能记住他们，他们更不会在这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终归化成一缕尘烟，消散于天地。

　　他一挥手，将火球扔向面前那些尸棺，烈火在瞬间舔亮了棺木，贪婪地吞噬这一切，那些棺木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将整个山谷焚得炽热难耐，像一个着了火的油锅，烤着动荡不安的安离谷。

　　“烧！”苍琰面色凝重，一点足尖，飞出了谷口。

　　一旁的侍仆们纷纷向前，施法让烈火更加狂躁地舞动着。

　　筘汶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烈火，道：“烧罢，烧掉一切，不留痕迹地。”

　　瑛山于心不忍，转过身，往谷口走去。

　　光伐院里，百以则负手而立，望向安离谷方向，凉风轻拂，撩起的长发拍打在他纤弱却又挺拔的后背上，长明盏映出他稚嫩的脸庞，一双幽黑的眸子却似在燃着篝火，他沉声道：“出生池冥水，名唤晚枂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