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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府院深深 ...

  •   湛悠思立在参天古树的顶端,压得枝条上下震动,她微笑,看向那户钟鸣鼎食之家,亭台楼阁,轩榭园湖,尽在眼底。
      她不看地,只望天。
      “看,那湖面上腾起的气息。”她说,“就是这里了。”
      她扬起手,艾绿的袖子滑着,滑出一截白皙腕子,腕上还套着红玛瑙镯子,大好的阳光下更加晶亮。
      “傀,带我过去吧。”她说。
      手臂环住她的腰肢,他们就一起下坠,百米高的古树,扑面的呼啸,她抽出金簪流苏,任长发飞扬。
      落地轻缓,连震动都未有,湛悠思用象牙梳子理了头发,金簪挽起发髻,流苏装点乌丝,她又伸手说:“傀,拜帖。”
      一张蓝灰色的帖子递到她白嫩的手心,她蜷缩五指,蔻丹染过的指甲细长。
      上前撞了撞门钹上那只椒图咬着的环,不久便有小厮开了门。
      “请代为通禀广平王,苍溪湛家掌门人湛悠思,应广平王府之邀,携拜帖,特来除妖。”
      湛悠思微笑着说。

      广平王爷孙至慎放下了拜帖,怀疑地看着坐在下首的少女,艾绿襦裙,月白束腰,绣鞋上描着三枝桃花,因正品茶,袖子滑了一截,皓腕上一枚红玛瑙镯子悠悠轻晃,蔻丹涂的细长指甲慢慢点着青花瓷杯,似是鉴赏,大概是注意到王爷审视的目光,她翘首盈盈一笑,也不多言。
      她还带来了一个年轻男子,青灰儒衣,束手而立,面无表情,犹如石像,道是自家随从。
      孙至慎再次展开拜帖研读,他已确信这措辞出自心腹蓬莱子之手,这印信也是自己亲自按上的,可来的人,却令他大失所望,他早知神出鬼没的苍溪湛家一向以女为尊,上位者均是女子,但见到来人时,却也震惊其年龄的幼小和稚嫩的笑容。
      只是个豆蔻少女罢了,谈何除妖?
      而且未出阁的女孩,竟带了个男子出行,未免孟浪。
      他便向站在一旁的蓬莱子使了个眼色。
      这蓬莱子早年混迹江湖,因文武双全且又见多识广,江湖人称“金麟郎君”,后与孙至慎一见如故,结为兄弟,先是鼎力协助孙至慎夺了广平王位,又躲过了之后那场兔死狗烹的血雨腥风,现在他已成了王府的幕僚,广平军中的师爷,更被孙至慎委以重任,控制了广平王府的专司碟报暗杀的“玄机堂”,外人揣摩,此人的实质地位,怕是仅次于广平王孙至慎和世子孙桥。
      蓬莱子微笑,淡淡躬身道:“冒昧请教,掌门,怎生称呼?”
      “先生客气,小女子湛氏。”湛悠思放下茶盏轻道,态度很是和蔼。
      蓬莱子问道:“令堂可安好?”
      “家母安康,与家父隐居世外,于山水间清修,劳您惦念了。”湛悠思淡淡道。
      蓬莱子笑道:“三十年前,曾于浅湖山庄目睹令堂搭救庄主一家于厉鬼之手,其绝代风华,至今难忘。”
      “家母婚配已有二十五载。”
      蓬莱子一怔,“少主误会了。”
      “府中到底遇了何等邪事?”湛悠思放下茶盏,袖口一抖,一根朴实的棍子已握在手上。
      蓬莱子沉吟,向孙至慎示意:
      此女确系湛家掌门。
      那根能绽放出绿光的棍子,即便睽违三十年,蓬莱子也是记得的。
      苍溪湛家独属于掌门的法杖。
      此女故意亮出,必是知自己试探之意,故而以法杖,消弭怀疑。
      蓬莱子退到一旁。
      孙至慎虽是王爷,但毕竟出身江湖,崛起行伍,为人自是爽快,当下也不再隐瞒,只道:
      “本王的长媳,两个月前游湖,不慎滑落,被救起后,口呼‘白鱼’,随即昏迷,醒转后意识混沌,常常一睡三四天而不起,而且……月前,腹部鼓胀,不知原因,遍访名医,均摇头无法确认病因,后有个郎中说,大概是撞邪了。
      起先,本王也是不信,湛掌门还请见谅,本王行走江湖,征战沙场,后又闯荡朝堂,早已将那怪力乱神,不放在眼中!故而依然坚持请名医为长媳看诊,可怪事却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首先是有几个丫鬟巡夜,却在湖边莫名其妙地晕倒,醒后只隐约记得水中游白鱼跃出。
      再来就是几个小厮,亦是晕倒后被救醒,均信誓旦旦,言称目睹岸边有白鱼趴浮,无水亦能挪动,闻有人声,立刻不见,只听得水声泼辣,可望见白影,但看不真切。
      最后,本王出动了精锐守卫,巡视湖边,本以为兵营之人,煞气浓重,可镇住妖魔鬼怪,何况那个时候,本王也并不认为,当真是妖孽作祟,只认为是有人破坏,故意装神弄鬼,掌门也该明白,宫廷王府,此事难免。
      但谁知,我亲自派过去的心腹,也都在昏迷中被人发现,他们醒后,均说子夜时分,望见湖中心,有一条似鲤鱼的颀长白影浮出,起落几下,见得浪花噼啪,就跃上湖岸,砸到草丛中,他们赶过去,只看到青草被压过的痕迹,却不见那白影,随后就都不省人事了。
      本王听后,尚有几分疑心,还在踌躇中,本王之女,却亲眼目睹白鱼伤人的一幕……”
      “父王!”
      声音清脆,湛悠思本是微笑聆听,但孙至慎蓦然绝了话音,只面色一沉,随即又轻轻叹息,绷紧的肌肉松弛,状似无奈,而门外小跑进来一位少女,竟未见下人通报,观其青葱襦裙,鹅黄绣鞋,面容姣好,腰佩短剑,剑鞘一枚蓝宝,雕做莲花,莹莹发亮。
      “父王,听说您请来收妖的人到了?”
      这少女大步上堂,只对着孙至慎福了一福,便直起腰杆叫道。
      孙至慎嗯哼了一下,淡淡来了句“没规没矩”,蓬莱子躬身说了声“见过郡主”。
      孙至慎道:“湛掌门,这是本王之女,婷儿,见过湛掌门。”
      那孙婷郡主倒真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到底孙家崛起于武林和军中,并非一般官宦人家,教养女儿,也不会太过拘泥,这孙婷打量了湛悠思一眼,落落大方道:“湛掌门,你好年轻啊。”
      湛悠思只起身,走了一步,微微躬身屈膝,“郡主,方才听王爷正在讲述您遇到妖孽伤人的事情,不想您就到了,那么小女子可否亲耳听郡主细述呢?”
      “这有什么可细述的,我当时站在岸边亭子里,借着湖岸灯火,望见一条鲤鱼样的白影跳上岸来,几个守卫小厮,喊着就过去了,不想突然间,那白影落地处,有白气腾起弥漫,顷刻,整个湖岸,雾蒙蒙一片,便是对面人的容貌,都已辨识不清,随后,我就感到头晕脑胀,跌坐到绣墩上,耳畔竟什么也听不到,连我自己喊人的声音,都没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雾气褪去,我也清醒了,起身发现,旁边的丫鬟都东倒西歪,再远一点,方才那些个小厮守卫,已不省人事。便是这么简单,再无多余的了。”
      孙婷又道,“你和我年龄相仿,怎么就做上掌门了呢?我听说苍溪湛家的掌门,不是那么好当的。”
      “家母愿和家父隐居山野,我就很容易地继位了。”湛悠思道,孙婷的目光已落到她身后,“这一位是您的家仆?”
      “傀,怎么不见过郡主娘娘?”湛悠思淡淡地说。
      傀躬身,“郡主娘娘。”
      孙婷挑眉,“好个英俊小伙!你叫傀吗?姓什么?还是说,你只有这么一个字的称呼?”
      “婷儿。”孙至慎责备,“出口孟浪。”
      孙婷倒不羞赧,只笑道:“父王既然请来了湛掌门,那便是信了二嫂子与此事无关了?大哥坚持开祠堂一事,便可就此作罢了吧?”
      孙至慎面色沉了下来,好半天都没晴朗,“婷儿,不得在湛掌门面前,胡言乱语,惹人笑话。”
      茶盏一放,叮当一声,有点大。
      孙婷笑容尽褪,只屈膝道:“是,父王。”
      湛悠思微微一笑:
      此事深了。

      孙婷毛遂自荐,带了湛悠思去客房安顿,路上碰了王府三少爷孙楼,尚未弱冠,已一脸风流,只笑嘻嘻着说:“好妹妹,乖妹妹,你可是打王妃那里回转的?”
      “我刚从父王那边过来,父王身边,可没有三哥哥你喜欢的那张素颜呢。”孙婷咯咯笑得开朗,孙楼也是不以为意,“莫取笑我了,哎,这位姑娘和公子是……”
      “这位是苍溪湛家的掌门,这位是掌门随从傀。” 孙婷笑着说,“别看人家年轻,已是一家之主了呢,可是父王请来捉妖的神人也。”
      孙楼面带喜色,“真的么?这么说,父王相信此事和二嫂子无关了?太好了!开祠堂公审的事情,可否作罢?!”
      孙婷说:“父王不许我们胡说。”
      语音低沉。
      孙楼肃然,只拱手,“湛掌门,可麻烦你了,此事,关系到无辜者的清白,还望您能早日斩妖除魔。”
      湛悠思微微一笑,“斩妖除魔,清平人世,匡扶正义,乃苍溪湛家对天之承诺,三少爷不必客气,本是小女子份内之事。”
      真是有趣。
      府内有妖,家中有鬼,这郡主少爷的,却都面带喜色,为的,只是“此事和二嫂子无关”。
      湛悠思再度微笑:
      庭院深深,果不其然。

      在客房内只坐了片刻,湛悠思便要去探望受害者世子妃韦双素,孙婷在前面引路,却碰上了王妃的侍女素颜,这美人永远都是低眉顺目,面无表情。
      “王妃听说湛家掌门到了,不知能否请湛掌门赏脸,在作法前,先过去喝盏茶。”素颜清清淡淡道。
      湛悠思微笑,“荣幸。”
      一行人便又转到广平王妃所居的院落里,曲径通幽,跨进月门,豁然开朗,只几株枫树,一片五色椒,青草葱茏,黄鹂鸣啭。
      此地清净。
      廊上红柱鲜艳,廊下小厮丫鬟成列,衣着整洁,垂手而立,不敢多语。
      绝非桃源。
      湛悠思的目光只在其中一株枫树上歇了歇,此时孙婷和那侍女素颜一起进去了,道是先行通秉,她便没了顾忌,只盈盈回转,携了傀的手。
      “傀,你看——”
      手指素白,指了指那枫树,树下结了瘤子,长了足有三四尺高,好似个人形。
      傀默默不语,握紧了湛悠思的手指,目光陡然锐利。
      湛悠思浅浅一笑。
      “不必管了。”她从容道。
      素颜出堂,“王妃有请湛掌门。”

      来之前,已知晓,这广平王妃,闺名秋影,出身韦家——累世公卿,已出宰相一十七人。
      二八年华,嫁于广平王孙至慎,生三子三女,而今只存活一子,便是广平王世子孙桥。
      郡主孙婷,三少爷孙楼,还有他们口中的“二嫂”的夫君“二哥”,均不是这位广平王妃所生。
      而那“中邪”的世子妃,便是广平王妃的一位堂侄女。
      “湛掌门。”
      一中年美妇,外着茶色大衫,由孙婷搀扶着,徐徐走来,“久等了。”
      风韵犹存,目透怀疑,右手三指,各戴一枚镂空叶子金指套,指尖勾起。
      “客气。”湛悠思的答话,其实并不客气,王妃也并不介意,落座后,只道:“婷儿可先下去,素颜,替我送郡主。”
      孙婷冷道:“王妃,一会儿我还要送湛掌门去探望世子妃。”
      “让素颜去送就可。”王妃淡淡道。
      孙婷突地冷笑,“那就告退了,王妃。”
      湛悠思欠身,“郡主走好。”
      “不必客气,湛掌门。”孙婷给了湛悠思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还真希望能和您秉烛夜谈呢。”
      湛悠思又是微笑,“荣幸。”
      她看着孙婷挥袖而去,侍女素颜依然木着一张美丽容颜,宛若傀儡般跟在孙婷身后。
      广平王妃端坐主位,金指套轻扣茶盏,只慢慢道:“湛掌门,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苍溪湛家,我不了解,但对于所谓的白鱼妖孽,我倒是明白,不过是有人故弄玄虚,来掩盖真相,逃脱罪责罢了。这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出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湛掌门也是一家之主,自该明白个中道理,就不用我点透了,之后该如何行事,掌门也自当了解。”
      湛悠思微笑,“您说的,也有理。”
      广平王府的郡主和三少爷,都说是有妖怪作祟。
      广平王爷半信半疑。
      广平王妃现已明确说了,这是故弄玄虚。
      也许一方对,也许都对,也许都不对。
      “母亲。”
      门外,有男子声。
      “进吧。”广平王妃的面色,柔和起来。
      那年轻男子着了件宝蓝交领衫,稳步上堂,躬身揖道:“儿子见过母亲。”
      “刚从军中回来?”
      “是。”
      “好。”广平王妃语气平淡,满眼却掩不住疼爱,“可见过你父王?”
      “父王和军师正有要事相商。”
      “那就不便打扰了,今日还头痛吗?”
      “回母亲的话,方才还真痛了一下呢。”
      “素颜。”广平王妃翻了翻茶盖,貌美侍女应声上堂。
      “桥儿,还是让素颜帮你按揉一下吧。”广平王妃微笑道。
      “有劳素颜了。”一直低头答话的年轻男子,抬头,望向素颜。
      湛悠思看到,这男子,唇角勾起。
      慢翻茶盖。
      有趣。
      不搭理我啊。
      “伺候世子,是奴婢的本分。”素颜淡淡道。
      这就是广平王世子孙桥,白鱼事件的受害者世子妃的夫君。
      他正专注地看着王妃的侍女素颜,仿佛四下无他人。
      素颜垂睫,清清淡淡的表情,倒是从未变过。
      湛悠思微笑,她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方才,郡主孙婷对三少爷孙楼说过:
      “我刚从父王那边过来,父王身边,可没有三哥哥你喜欢的那张素颜呢。”
      世子孙桥转身,欲离开,素颜相随。
      “世子留步。”湛悠思起身,上前,欠身,微笑,“苍溪湛家掌门湛悠思,见过世子,此番上门,乃为世子妃而来,恳请世子留步,小女子有事相商。”
      孙桥方将看向湛悠思,只冷笑道:“分明人祸,却栽赃于妖,湛掌门此番跑错了地方,还是早些打道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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