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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墨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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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刚有些蒙蒙亮。
深邃的青空还散布着几颗星星。
地上漆黑,天际微白,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
远不到开张的时候,江南的夜色四合医馆却早早有了动静。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身着浅青衣衫的男子眼瞅帐册,一手将珠子拨得脆响连连。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纨绔子弟,明明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算盘打得比职业的帐房先生更纯熟,你信不信?如果他原本还信誓旦旦略通药理可助你悬壶济世呢?
……那感觉,实在很复杂。
正在写方子的手微微一顿,水迭澜暗暗叹了口气承认。
答应收留这不知民间疾苦的主儿,基本上是一时心软所致。原就不指望落魄到得向区区医馆借宿的公子王孙能帮上忙——然而,伊那屡经实践证明是七窍通六窍的『略懂药理』还是让她有种深深的受骗感——好容易自认倒霉,偏他又开始起作用了。
夜色四合医馆并未以赢利为主要目的,而是更注重病人的救治。
因而虽常有入不敷出的窘况,在江南民间的声望却远大于许多同行。尤其与相隔不过百米的和仁堂比起来,简直就是在佐证对方的『门前冷落车马稀』。
也难怪那边提起夜色四合便是一脸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而况勉强能算百年老字号的和仁堂好歹够得上财大气粗。有钱能使磨推鬼,再加上门庭若市的夜色四合看在官差眼里又是一头肥羊。
历来民难与官斗。虽然凭着意志和历练支撑至今,对衙役们隔三岔五的故意挑衅,水迭澜也是苦不堪言。身心疲惫却不能倒下的感觉,很糟糕。
而这种境况,正在渐渐悄悄发生改变——自打他眯着笑眼拖了一群上门胡搅蛮缠的差役跑去什么晚香楼,诸如官府本月加收行医税之类的事儿就没再发生过;而在与和仁堂的少东家『联络感情』之后,对方掌柜的青面獠牙也终于缓了下来。
接下来某日,不慎给伊看到门下众人合力打理的帐册。对方满目诧异,抢过簿子再三研究,终于仰天长叹。末了,抹脸抚额,坐下来返工,顺手打劫算盘。
受害人呆愣过后非但不奋起反抗,还很心虚地将核查大权拱手相让。
给一个满打满算也就在夜色四合医馆待了两月有余的入侵者。
——那一刻,水迭澜深感门下弟子的警觉性,实在低得令她汗颜。
而这人又该说他什么好呢?适应性太强?
“哦呀哦呀,不愧是水姑娘。才半柱香的功夫,方子就写完了?”
天外飞来一句揶揄。语调轻佻得,有够欠扁。
握紧手中毛笔,以免不慎将其朝着某人的方向大力掷出。
动心忍性,水迭澜勉力淡然道,“柳公子谬赞了。”
“噢。这么说,水姑娘是尚未完成咯?”可惜某人不懂珍惜和平。
一言不发地低头写字。心外无物心外无物心外无物心外无物水迭澜你面前的是幻影!
问题是那个『幻影』不依不饶一路追过来,“哦呀哦呀,能让从来心无旁骛的水姑娘在写方子的半途盯着我发呆,这真是太荣幸了,小生实在感激涕零……”
“……”嘴角抽搐。伊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个来历不明乌七八糟歪门邪道的前任公子王孙。
但拜其所赐,她现在可以抛开俗务,专心于医学。
明明很感谢的;对着这人,愣是没法好好表达。
他却犹自滔滔不绝,“正好,姑娘于柳某危难之际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
服役多年的狼毫笔划着优美的弧线砸过去,恰巧堵住『小生愿以身相许』。
『哎哟』过后,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又是一柱香时间。
忽地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一阵喧哗。
随即有人大力拍门:『砰砰砰,砰砰砰!』
这个时辰闹出那么大动静……
水迭澜停了笔,朝不再拨算盘的柳清濯望去。
面面相觑,二人英雄所见略同:怕是,来者不善。
然后穿着青衫的男子收了帐册算盘,慢吞吞站起来,施施然前去应门。
真是。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水迭澜头痛地抚额。却只是端坐着腹诽,毫无劝阻之意。
并且,又开始飞快地写处方。
——根本。同样地。毫无紧张感。
前院一阵骚乱。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柳清濯好声好气的劝说不那么清晰地隔门而入。
水迭澜顿住笔。挑眉:稀客。连他也摆不平?
半分钟后她再没有这种调侃心情:内卫!
夜色四合从不沾官场是非。这班朝廷鹰犬为何而来——难道!
心下一慌,目光急急转向柳清濯。他笑笑看过来,又眨眨眼睛。
看懂他的意思,这才松口气,镇定地面对来人。
“你就是……水迭澜?”统领狗眼看人低地斜斜望过来。
深吸口气。没必要和朝廷喂养的畜生计较。“正是民女。官爷有何吩咐?”
“……请你认样东西。识得出的金牌御赐,封官加爵,保你夜色四合长盛不衰。至于没见识的……”统领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水大夫,我劝你,最好还是看仔细了。”
说着拍了拍手。边上立即有人小心翼翼捧出一个锦盒。
水迭澜不答话。寒着脸移步向前。
正待掀开盒盖,却听见统领倒吸一口冷气。
未及疑惑,手已经被人按住,“柳……你……?”
“官爷,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那人却只向着内卫赔笑。
对方顿了一下,不依不饶道,“上边有令,江南稍有名气的医家都得过目一遍。到有人认得出来为止。要务在身,公子切勿为难我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
柳清濯面露难色,“我们水大夫宅心仁厚,这东西她怕是打死了也不认识……”
“那可要看过才知道。”统领硬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水迭澜也没好气地瞪过来,“不错。那只有看过才知道。”
她自幼读书万卷,行医近十载,这人却张口就判定『打死了也不认识』!
“说得好。请水大夫速速过目。”统领满口赞同地递上木匣子。
水迭澜下意识伸手去接——“你……!”又被半路打劫。
众人皆大惊失色地望向劫走锦盒的柳清濯。
只见他将匣子随随便便托在手上,心不在焉地转了两圈,才在众人的逼视下拿好。
微微掀开盒盖,朝露出的缝隙里瞟一眼,又迅速合上。然后苦笑。
“唉——唉——唉。说不得,这玩艺,说不得。”
内卫统领瞪圆了眼正要骂一句岂有此理,青衫男子却已经赔着笑站到跟前。毫无预警地牵过自己的手就在上面写写划划,而且越写越让人心惊胆跳,“什……么……”
笔画稍停,又开始写写写。
“你……此话当真!?”没到一半对方忍不住了,揪住衣领逼问。
柳清濯只是毫不抵抗地苦笑,“将军赶紧回吧。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呢。”
“……全体集合!速速回京!快!”
夜色四合重又太平。
只在院子里和柳清濯的衣领上稍稍留下兵荒马乱的印记。
“刚刚那是——”水迭澜忍不住追问。
柳清濯叹口气,慢吞吞地在袖子里捞了好一阵,摊开手:
一片轻飘飘的黑色丝絮。
仔细端详好半晌,水迭澜惊觉:饶是将《本草纲目》倒背如流,她依旧不知此为何物。
“这、这是……”
没有回答。青衫男子自顾拈起丝絮,凑近蜡烛。
只听『嗤』地一声,蓝色的火苗蹿起老高,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清甜的味道。
“……莲花?”水迭澜疑惑地问。有点像又不太像。
没人应。抬眼看柳清濯,发觉他神色有异。
非但如此,伊刚刚拈起丝絮的那只手,还在微微的颤抖。
她愣住。“你……”
“不是莲花。”柳清濯到底还是笑了笑,“这么凄厉的香气……是婆罗门花。”
“婆罗门花——?”她蹙眉。对了。这么说来,果然是。
柳清濯赞许地点点头,“是啊。水姑娘可要记好了。”
眉头拧得更紧。记这个来,做什么?
“下次,无论在何时何地闻出这种味道,即刻掉头转身,能跑多远跑多远。”
说着,青衫男子呼地吹灭了蜡烛。
天色变亮。又没在看书写字。早已无需照明。
水迭澜却还是听得心下一沉,“这是,什么东西?”
“……姑娘还是不要问。知道它名字的人,都要倒大霉。光是想打听它究竟是什么,都会亏损阴德。这玩艺,真希望它不要被任何人惦记才好。”柳清濯微微苦笑。
亏损阴德……?这句话由不敬鬼神的此人嘴里说出,分外讽刺。
动了动嘴唇,水迭澜终于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你有没有因为知道它的名字倒霉?
她转而说道:“我看遍天下医书,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没人教过水姑娘,自然不会知道。”柳清濯低声回答。
水迭澜一怔,“这……”
“皇家的许多事,倘无人教导,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说。
水迭澜静静凝视着弯眉微笑的青衫男子。突然有些后悔。
为何没能及早察觉呢?
柳清濯的笑容根本与清澈透明绝缘;甚至,也不光辉灿烂。
是墨染。涂着深深浅浅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