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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贰·捌 忆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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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下个月初,据说是黄道吉日。说是下个月,其实也不过还有几天时间。
最近秦冉冉不知为何,总是不经意想起和褚惊鸿小时候的一些事,又会想到她和姬清苑患难与共的那些日子。难道她竟然是如此卑鄙的女子,开始不经意的拿两人对比?
左思右想,秦冉冉又觉得不是这样。那一天她回答褚惊鸿说几年前也曾喜欢他,但直到如今,她仍然能冷静的同时想他与姬清苑,若说她当真只拿姬清苑当朋友,对于褚惊鸿,又有几分真心?
或者当然如他人所言,她已经过了一个女子生命中最美好的年龄,可是她依然不懂情。
姬宁远葬在京城之外,但距离婚期还有两天时,秦冉冉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要去拜祭他。秦府早已张灯结彩,让家中的丫头稍微掩饰,秦冉冉便独自出得门去,驾马驶向城外。
不过半个月光景,那坟头的杂草直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猛地往上蹿个儿。又想到方才经过齐鸣王府时那般萧条的景象,秦冉冉心中叹息,这世道,当真便是如此,即便他生前还是九千岁,如今落在旁人口中,也不过是个意图谋反、畏罪自杀的奸臣。
而她,那时还为他的死而怅然,如今却只能对着秦府入目皆红的喜景气恼无奈。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说到底,谁为花太多时间去为旁人的生死悲春伤秋?
从盒子里拿出祭品端端正正摆好,又拿出冥纸在一旁烧掉。旁边留下的灰堆尚新,想来是无弦又来祭拜过。拍去地上的灰尘坐下,秦冉冉千头万绪,却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爷,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一年我只有七岁……”
愣怔良久,秦冉冉忽的扑哧轻笑出来:“你知道吗?其实我骗了你,也骗了他们。我并不是只见过你那一次呢。”
“那时候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得,可是总从书上看到关于英雄的传记。那时候见到王爷,就觉得,王爷就是我身边最大的英雄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是叫做又敬又怕,总觉得只可以远远看着,却又不自禁想要近一些。”
“我爹爹总以为我从小就乖巧懂事,其实是因为他都不知我背着他干了多少坏事。那时我总会一个人溜出门远远跑去看你,你知道褚惊鸿吗?你们有见过的。他呀,从小跟我一起长大。那时我想偷出门去,便总叫他给我把风。每一次我闯了什么祸,也总是他揽下来。所以褚伯伯和我爹爹总觉得惊鸿小时候调皮,其实他可乖了……”
真正调皮的那一个,其实是她。
“我渐渐长大,看很多书,听很多旁人的见闻,也仰慕许多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越发明白到,我想要的,不是年龄到了,便嫁给人做妻子。我想要寻找自由,想要走遍五湖,我从小喜爱医术,也愿意搜集天下的疑难杂症,希望自己可以帮许多人减轻病痛。这些在我心中,远比一个家庭、一个相公来得重要。谁说女子不如男,王爷你盖世豪气,定然能明白这是一句多美妙的话。可是我也知道,我想得到这些,必定会付出很多很多代价,比如名声啊、心思啊、时间啊,比如褚惊鸿……”
望了眼前“姬宁远”三个字,仿佛这个她自小仰慕的人,真的就在她的面前,静静听她心中不为外人道的心事,良久秦冉冉轻叹一声道:“我自小仰慕王爷这样的英雄,惊鸿他又乖对我又言听计从,我心里待他好,但看见他,却又忍不住要欺负他,心里也想着,他只是能当作好朋友的人。惊鸿小时候就经常讲,长大要娶我为妻,我只当作玩笑,只是琢磨着自己那些心思,想着才不可能嫁给他,可是十年的感情,那是什么都没有办法抹杀的。”
他不是英雄,小时候又傻头傻脑,而且总被她欺负,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可是他待她好,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更好。她记得小时候她喜欢吃城门口小馆子里的豆浆和葱油饼当早饭,大冬天的,他总是早上四更就起床早早去排队买给她。有一年她生很重的病,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那时她病情反反复复,一连拖了两三个月。他当真是急了,再也不信下人的话,每天亲自煮三餐哄她吃。从买菜到洗锅碗,半分不肯假手于人。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愣是从此学会一身好厨艺。
她读书,十分神往上面提到的边境古国。但秦廉是决计不肯让她出门的,那时他不发一言便打点好行李走了。她还以为他是回幽城,心下埋怨了好几天。可是两个月后他回来,风尘仆仆,原本瓷器般模样,愣是被太阳和风沙磨砺得黝黑粗糙,带回了整整一马车的东西,全是那个古国的特产,好玩物事。
她时常觉得他傻,可是又想到如果没有这傻子,她整个的长大的十几年岁月,又该如何过来。
“王爷,你知道,”抚着墓碑,秦冉冉低低道,“那时他终于正式向我求亲,我要拒绝他,那该有多难?那样好的一个人,好得让人不心动都是罪过。我为了心里的理想,和一些虚无缥缈、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却要拒绝他。那时我看他失望却强撑笑脸的模样,心底真是说不出的难过。后来他有事回幽城去,我爹爹便在那时候出事,我见到义父,和他相处一些时候,那种感觉,就如同小时候见到你。只是义父却是真实的,刁钻也好,中意捉弄我也好,喜怒不定也好,都叫人觉得好。他说想让他救爹爹一命,除非我跟他离开,从此贴身服侍他去。那时他装得很凶很傲慢的模样,我不知为何,没有多想,便干脆应许了他。也许我的心一早就告诉了我,眼前的人怎会是他自己口中说的那样呢?”
秦廉病好,她终于要跟着司空离开的时候,那时候秦冉冉想,这辈子她和褚惊鸿,是再也不会有甚纠葛了,纵然有些难过遗憾,但却远远比不上鸟儿即将要飞出笼子那一种震撼心力。那时她怎会想到,这个人为了她,这些年来,竟从未放弃过,一直一直在努力。那一种迫切的希望和喜悦,在他们再度相见时,连她也几乎要以为,他们真的在开始靠近。可惜一切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世事无常!秦冉冉叹息:“我也以为,对王爷只是小时候一时的仰慕。甚至在听姬清苑说这一次谋反由王爷策划,心里也并未有太多诧异。然后直到王爷在我眼前倒下去,我总以为你一直还站在那里,器宇轩昂,那样傲视一切的风范模样。心里忽然便觉得沉闷,人总会死,无论你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样子,我再如何觉得你风光都好,然而你自己却并不开心。那时我刚下定决心,待此间事了,父亲归田,便再次离开京师到处游历一番,然而这一切却已经晚了。”
她必须要接受一段婚姻的原因,只为那是一道圣旨,更是一声承诺,也是她选择对生命的尊重。
半晌拍着那墓碑,秦冉冉玩笑道:“王爷你可瞧清楚了,这一回我为了小时候盲目的敬仰,可是连自己的下半生都赔进去了,你若当真有灵,定要好好保佑我,还了我这人情。”取出食盒中的酒壶,拔开盖自己饮上几口,再洒一些到墓前。
她在岛上那几年,隔三岔五便要陪司空小酌几杯,不知不觉,酒量竟也被练出来。
在姬宁远墓前饮完带来的两壶酒,秦冉冉这才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杂物,微有些醉意,倒也碍不着她行走。
驾马会京,秦冉冉抵达秦府之时,已然深夜。远远看见门口一盏灯笼,却不同其他明亮照人的颜色,走近才发现执着灯笼的主人,却是褚惊鸿。
月色和灯光下白衣少年神色略有些焦急,见到她的那刻却全部化作惊喜安心。那一刻神色的转变,在他眉眼间划出的弧,竟美好得不可思议。
秦冉冉看着,心里便生出暖意来。
走近扶她下马,褚惊鸿道:“你一整天都去了哪里,可害得世叔心焦,还以为你……”忽的又住口不言。
秦冉冉眨眨眼,笑道:“怕我临阵脱逃,就此一个人浪迹天涯去?”见褚惊鸿默认不讳,秦冉冉蓦地笑出声来,片刻神色却又转了宁静去,低头道,“我想起王爷头七时,我忘了时间,便今日前去拜祭他。”
看她半晌,褚惊鸿闷声笑道:“说到齐鸣王,我总也要想起小时候的趣事,那时你可比现在还要大胆。”
“你也总是这样打了灯笼在后门等我。”秦冉冉偏了头看他道。
她微笑的侧面美丽精细,仿佛所有的月光都被凝聚于她一身。褚惊鸿看着,心里忽然便柔软下去:“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秦冉冉吃吃笑,“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打个灯笼瞪大眼睛的模样,可傻得再找不出第二个。”
忆及往事,褚惊鸿也笑出来:“那时我经常想,日后若要我总是这样等你,还不得担惊受怕一辈子?”看她垂下头模样,柔声道,“可是这样的等待和受怕,却叫我甘之如饴。我宁远守着你的晚归,也绝不愿这辈子,会有另外一个人替换我为你掌灯。”
秦冉冉呆呆看他。
“冉冉,”握住她的手,褚惊鸿一字一顿,声音温柔却坚定,“只要你说你不想嫁,只要你说会跟我走。我们立刻抛开这里的一切,我带你离开,天涯海角,哪里都好,从此去过你一直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自由自在。反复咀嚼,心里生出那滋味却是难言,半晌秦冉冉淡淡道:“褚大哥,这桩婚事,是我亲自同意的。”
“可是……”
“褚大哥!”打断他话,秦冉冉道声音更嫌冷淡,“以后请莫要再说这些。你若真当我是朋友,两日之后,也希望你能亲自来祝贺我。”
不可以再给他希望!然而走了几步,终究忍不住停下身,秦冉冉声音哽咽:“褚大哥,这算是,这一生你最后一次为我掌灯了,这番情谊,我铭记于心。”
呆在原地半晌,褚惊鸿回头,却撞见褚翔天叹息的眼中。知子莫若父,一见他模样,褚翔天便不由皱了眉:“惊鸿,事已至此,你莫要再多想。”
“我绝不会就此放弃。”褚惊鸿扭过头道,“冉冉心中若当真没有我,也不必刻意这般对我。然后不管她心里怎么对我都好,我明知这桩婚事她也是出于无奈,便绝不会就此由着她受苦!”
“你想怎的?”褚翔天眉皱得愈紧。
褚惊鸿朝着父亲深深一揖:“爹爹,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您老人家任何事。这一次算我请求你,不要理会这件事,总之我绝不会任由冉冉就这样嫁给那四皇子。”
“惊鸿,”褚翔天叹道,“我幽城算不受皇帝管辖。但天下之大,莫非皇土,我对当今皇上向来敬重。你若真要做出那等出格的事,到时只怕我也护不了你。”
“求爹爹成全。”褚惊鸿深深折腰。
半晌转身向后院踱去,褚翔天不再多说。明知这法子行不通,但他却无法硬下心肠来反驳。一半为了儿子,另一半却也为着秦廉和冉冉父女。
无论如何,总也到了大婚这一天。
秦冉冉纵然再不喜这亲事,却也不得不叹自己可能当真没有当个欢欢喜喜新嫁娘的命。一大早她起床来,不是梳妆打扮,却是立刻带了药箱赶往皇宫,只为兴昭帝病情再次加重。
好容易兴昭帝清醒过来,立时催促她回府准备,然而这一次陪她回去打扮的,竟是无弦。
秦冉冉不得不感叹,这位万岁爷心思缜密,也当真天下无双。把一切稍微有可能破坏今日婚礼的人与事,通通都事先给打理一遍,中午那行礼,只怕更要如同行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