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轻涛恋潮(二) ...
-
“汐,天气好吗?”信号不是很好,柏矜的声音沙哑,渗漏进我的耳膜,感觉眼眶里开始涌起一丝酸热。
“……还不错。”
“最近总是没见你上网,很忙吧?”
“你……还好吗?”
“挺好的。都想你了,”他笑,“什么时候回来?”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好像分别多年的某种期盼。那么温暖。
“恩,快了……”
“都等着你呢!”电话那头换成了倪婧的声音,比柏矜大了好些分贝,“柏矜说等你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所以日子一直没定。还记得答应过我当我的伴娘吧?”
我浑身一震,顿时有股什么东西将胸口堵得严严实实。我听到倪婧平面的声音里是立体的幸福。这幸福好像一阵狂潮要将我掀倒。
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柏矜的婚礼。明明知道迟早要有那么一天,它来的时候,却依然如同晴空霹雳。
“怎么不记得?恭喜你们!”我笑着回答,嘴唇轻颤。我确定自己是在笑。但是有泪顺着眼眶溢出来。
“谢谢你!”倪婧的声音依旧雀跃,“汐,我们的房子正在装修,柏矜的公司也开始起步了。柏矜说等你回来以后再办婚宴,他还说一生中的大事,缺了你可不行。你看,你的地位啊简直比我还高。说实话,我这个新娘子都嫉妒了呢……汐,我让柏矜跟你说两句吧……”
“不了,婧……”我深吸一口气,“我再过两个月就回去,不然罪过大了啊。越洋电话太贵,我先挂了。真的……恭喜你们。”
我匆匆挂断电话,用手指遮住流泪的眼睛。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当眼泪狂涌而出的时候,只听到拍打胸腔的声音,将我细微的哭声湮没。
当我猛地用手心拍打自己的脸时,一只手将我遮住眼睛的手指拿开。庄沛生温暖的手心贴上我冰冷的手背,握住。他拿了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擦我脸上的泪痕。我竭力想说点什么,但仍然抽泣着,停不下来。泪水打湿了面前的桌布。
他握着面巾纸的手靠在我的脸颊上,不动了。那只手掌宽大而温热,靠在我的脸上,手指轻轻地在泪痕处摩挲。他的另一只手抓住我撑在在桌上的左手,捏在他的掌心里,越来越紧。
我心底开始有什么东西在嘈杂地翻涌,然而眼前早已模糊了,看不清庄沛生的脸和表情。静静地流着眼泪,看着他,想看清他那对酷似柏衿的眸子。
就这样凝望了很久。直到一阵海风夹杂着浪花打碎了我的视野,我才猛地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撇开被他捧住的脸颊。
然后我开始用他的面巾纸擦拭满脸的涕泪。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深凝住的眉头下面,有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在眼睛里面涌动。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失态到可笑。并不想去探究这男人刚才无限温情的动作有什么意义。他的手掌,是一个绅士对于一个失意颓废的女子的安慰。然而一瞬间,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抹真实的疼痛。我也能感觉到那双手温暖但同样寂寞。
这样温暖寂寞的手心,曾经幻想过。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谢谢你。”我对他挤出一丝笑容。
“如果有什么事,希望我可以帮上忙。”他收回放在桌上的手,兄长的口吻,并没有尴尬。语气里是柔和的关怀。来自男性的这种关怀,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我站起来,靠在天台的栏杆上。远处的海漆黑一片,将夜空的星宿吞没到底。半晌,我问他,“相信你的信仰吗?”
他也走过来俯身看着我。我才发现他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他靠到我身旁,把他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是信仰的话又怎么会不相信?”
“当一个人给你精神支持,而你依赖这个人而活。你爱他,把他当成信仰一样的去爱,用生命去爱……尽管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像是在自言自语,眼前被拍打上来的浪花迷离了。
他安静地听着我。海风把我们的头发掀得狼藉凌乱,吹在脸上尖锐地疼痛。
又是一阵浪涛席卷上来,溅湿了我的衣领。而后它们退下去,消失在海的心脏。庄沛生看着我,微微皱起的眉宇让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夜的海。这男人的眼睛那么像柏矜,此刻,就像是柏矜在看着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多数女人都会在心里装一个男人作为偶像,用来幻象和自恋。幻想和这样一个男人在深夜的大海边约会。他的头发上有阳光的颜色和味道……但是心里的偶像一旦坍塌,她的爱和依赖就再也没有了意义。”
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温热的液体不动声色地从我的眼眶泛滥而出,即刻被海风击碎。
这时店里的服务生过来告诉我们,由于海风太大,他把我们点的餐送到楼下的室内了。
我们离开天台的时候,庄沛生帮我抹去了脸上的泪和海水。这动作忽然让我觉得温暖而苍凉。除了父亲和梦里的柏衿,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样让我觉得这样温暖和苍凉。
“信仰这东西有时候太死板,反而让人心力交瘁。不要去轻易去信它。”庄沛生拍拍我的肩,轻声说。
我们在一盏纸罩吊灯旁坐下来。食物已经摆好了。面前两个小小的碟子,盛放了青绿色的芥末,我拿寿司蘸了芥末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辛辣的痛感从舌尖开始蔓延,汗水和眼泪一齐渗出来。很痛快。
“这样的吃法不疼吗?”他停下手里的碗筷看着我。
我喝掉一大杯清茶,颤抖着嘴唇说,“怎么不疼?连脑门都是疼的,但就是痛快。每天能这样吃一顿,其他的一切就都不会觉得疼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还没说完,面前的芥末就被他拿开了。
“不要再吃了,空腹吃这种东西,会把肠胃吃坏的。”他把芥末倒掉,微微有些怨怒。
“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他轻声说,“你是个好女孩,足够善良也足够漂亮。只是那个男人不够聪明,他看不到你。”
我怔住。庄沛生的直觉太敏感,我知道他说的“男人”就是指柏衿。舌尖上的锐痛还在继续,脑子里也开始灼烧,这剧痛好像一直往五脏六腑烧去,把记忆深处的画面撕裂开来,让人窒息……
“你很聪明,”我拿起清酒往嘴巴里灌,然后笑起来,“但是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应召女,我还杀过人。哈,我见识的男人不比你见识的女人少……而且,我还杀过三个人!想不到吧,应召女和杀人犯,哈哈……”
我边说边笑。大笑,笑出了眼泪。庄沛生慌张地坐过来,一把夺掉我手里的酒瓶,死死地盯住我。这眼神让人的心有一瞬间的寂静。
“别开玩笑了!我送你去别的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回家。”他企图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
我打掉他的手,重新坐下,“谁说我在开玩笑?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在旧金山最堕落的地方当过几个月的应召女,还杀了三个人——”我靠近他,给他比了一个“三”的手势,“真的。杀了三个人,在这里杀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我说得很认真。那是事实。我看到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黯淡。
他飞快地捉住我想要拿酒瓶的手,“不要这样。那不是你!我知道,那不是你!我现在送你回家!”
我夺过酒瓶,飞快地往嘴里灌。
“别喝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我从座位上弄起来,有些惊慌失措。
他去买了单,然后几乎是抱着把我塞进了他的车子里。我靠在位子上,才感觉刚才的清酒几乎要将整个胃都烧掉。
恍惚中我好像又看见自己和男人在赤裸地纠缠。一个不成形的肉团从我的身体里面掉出来,死了。然后又是两个,也死了。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我的孩子,被我杀死了。他们在还未出世的时候,被他们罪孽的母亲杀死了。
我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想要打碎这可怖的画面。
“怎么了?”庄沛生扶住我,握住我的手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摇头,抓紧他的胳膊,“送我回家吧。拜托。”
他看了看我,确定没事,才松开手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