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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轻涛恋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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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宛绚搬走快半个月了。原本以为她会不适应那个订餐电话接线员的工作,但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在美国这么久,她早已不存在语言障碍。
再过几个月,我也要从斯坦福毕业。呵,真是个奇迹。我几乎可以看到万里之外方姨和蒋贤志的眼光,惊诧而妒愤。
最后一学期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我总在为每个月500美元的房租头疼。这周,房东太太就时常来催我欠她的一千五百美元房租,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房东上午又来过一次。她拉长脸横着眉毛对我说:“夏,要知道你的房租已经拖欠三个多月了!这周你必须把钱缴清,否则我真要租给其他人了!”
我没有辩白。心里盘算了一下,拿出八百美元递给她。那是我最后的一笔钱,我还是给了她。否则,说不定哪天我回来,就看到自己的行李大包小包地被丢在门口走廊上。
这位身材壮硕的金发女人接过钱,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要知道没有比我更宽容的了。你最好早点缴清所有的钱。”
“谢谢。我尽快。”
目送房东太太扭转着肥硕的臀部消失在楼道的转角,我无力地阖上门。
忽然很想念宛绚。
给她拨了一个电话。知道她的近况还算不错。
她的工作似乎是没日没夜,连接电话的时候都显得匆忙,但声音照旧眉飞色舞,“汐,我现在不错。你就不用担心啦!罗大哥很照顾我的。”
我知道这个罗大哥是她曾经提到过的罗乔,现在每个电话里她必然提到他。果然,这丫头总是很圆融。我笑着说,“最近你那位罗大哥好像总是很照顾你呢!”
“臭丫头!”听出我语气里的玩笑,她故作气愤,“是又怎样?要是你这个红娘当得尽职,我用得着亲自出马吗?”
我一笑,突然又觉得有点酸——宛绚她实在太需要一个怀抱。
“宛绚,那帮人最近有没有再去找你麻烦?”我问。自从上次在35°被打以后,我就一直担心她再遇上危险。
“这你就不用操心啦!”她痛快地回答,“他们找不到我的。找到了又怎样?要钱没有,贱命一条。哈哈,他们要就拿去吧。”说到“贱命一条”的时候,她的语气格外爽朗。
“你还是小心点,”我不放心,“要是有什么问题,一定给我电话。”
“嗯,我知道啦!对了,汐,这周日我有半天假,但不能走开,店里说不定随时有事找我。你过来吧,都一个月没见到你了呢!我在金达福餐厅,唐人街入口右转就到了。你到时候问门口的waiter,报我的名字,他会告诉你我住的地方。”
“嗯,那就周日下午一点吧,我过去找你。”
“我等你哦。汐,老板过来了,我得挂电话啦。拜拜!”
她匆匆挂上了电话。我耳边却还回荡着她刚才说“贱命一条”时的笑声,透过手机听筒辐射过来的电磁波,空洞而摄人。我不禁一个寒战。
她活得不错,这就够了。在美国,除了她,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这样想着,我眼前却莫名地浮过那双陷在深潭里的眼睛,瞳孔里饱蘸着墨汁。莫名地想到那个波光潋滟的男人,那个将我从108号街角拉起来的男人,那个嘴角总是扬起瘦金体“一”字的男人,那个为我和宛绚挨打的男人。
世界确实太小了。周二到周四,连续三天,我都在法学院门口遇到了庄沛生。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有时候悠悠地靠在车子旁边,仿佛一尊雕塑。看到我的时候,他总会用他特有的绅士笑容跟我打招呼。
有时候我们也聊上两句。庄沛生说话的时候习惯保持他的温润与平和。这种温润与平和,有时会让人忘记他是周旋于女人玫瑰堆里的男人。
周五傍晚,我从学院图书馆出来,又看到他的土星在那棵棕榈树下,带着黯淡的冰蓝的光。
“嗨——”他看见我,便从车子里出来,“夏汐!”
“你好,庄沛生。”不同于他的熟稔,我总是很客气。
“有个东西要给你。”他从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递到我手上,“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我接过来,是一个扁平的盒子。原木的材质,线条平滑。木头的纹路纠结成华丽的花形,一种自然、粗糙的优雅。右上角用鲜红的法文写着:“这一生”。
“谢谢。很特别的盒子。”我抚摩着盒子,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点了点头,“第一次看见它我也这么觉得。”
“为什么会给我这个?”我问。
他看看盒子,又看了看我,说:“只是觉得这个适合你。适合而已。你可以打开看看。”
打开来,盒子里是一张光碟。正面是一片洁净的乳白,安静地躺在一小片海绵里。
“是CD吗?”我说。除了CD我再想不到别的了。
他抬起眉毛轻笑,“没错。这东西很特别,很少有人喜欢听。不过你倒是喜欢。”
“哦?”我随即猜到这CD必然是木吉他了。“谢谢你。”
“不客气。合适的东西要给合适的人,否则就是浪费。”他说。
“你有上帝眼吗?怎么知道它适合我?”
“上帝眼?就算是吧。”他嘴角的瘦金体弧度释怀地扬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理着衬衣的口子,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顺便送你一个适合听它的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随后上了他的车。我想我们其实并没有熟稔到这种程度。但这男人邀请你的时候,总会让你感觉到自然而然。
车子驶向了海滩的方向。夜幕在眼前卸下。逐渐看到了星星从宽大的夜空里冒出来,点在黑暗之中,像是一种慰藉一种寄托,又像是某种遗失在脑海深处的幻想。于是想到了柏矜。常常在想到他的时候心底就有一种抽搐感。
这种抽搐感,就好比一个杀过人的忏悔者面对他的上帝。因为自己太罪孽。
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听那张CD反复播送着木吉他版的《Close to You》。弦与女声在夜里翻滚着阵阵海蓝。旋律如同CD正面的乳白,平静而无欲。
“上周在一个印度人开的店子里看到了这个盒子,很喜欢。觉得送朋友不错。”庄沛生说,“干脆连CD一起送你,反正我不怎么听。”
“谢谢。”我微怔。他说“送朋友不错”。我们见过几次面,最多算是认识。但显然我已经是他口中的“朋友”中的一个。有点出乎意料。不知道是我总怀有戒心,还是他太过随性。如果没有在35°和街角被他搭救,恐怕我早已将他与之前我遇到过的那些男人归为一类了。
晚上九点的时候,他的车子把我们载到一个临海的小吃店。店面是小巧的。门口有一张榻榻米,整个装潢都是木质的日式结构。屋顶的灯笼上印着“仓桥家”,墨黑的隶字在海风里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让人想起日本恐怖片里的气氛。荒凉的海边只有一盏路灯,隐约可以看见招牌上的鱼鳞图案,通体赤红地挂在屋檐下。这家料理店应该是日本人开的。
庄沛生领我去了面海的二楼天台,我们在最外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太平洋与夜空相接。浪涛拍打在身下的岩石上,溅起来到人面前,花一样地在黑暗里盛开。
“没吃晚饭吧?”他看我一眼,笑着问,“这家的寿司不错。三文鱼、鳗鱼这些东西不知道你吃不吃?”
“我不挑食。”
“我想也是。”他褪下西装外套披在椅背上,又把菜单递过来,“点吧。我请客。”
“谢谢。”
我点了一份三文鱼寿司和一碗拉面,要了双份的芥末。庄沛生点了份青花鱼和一碗拉面,还有清酒。浪涛在脚底下此起彼伏,带着海水新鲜的微咸。“仓桥家”的吊灯把这块地方映成了一圈橘黄,仿佛嵌在岸边的海市蜃楼。有点难以置信,我和他几乎可以像老朋友一般静静地对坐。
“夜里他们卖一些盆栽,尤其是喜阴的蕨类,”他示意靠栏杆的那几排小盆植物,“这种金丝蕨我已经买过三次。”
他顺手拿起一盆金丝蕨放到我面前,“长得不错。可惜我每次带回去以后它们很快就死了。所以后来再不买了。”
那是细致微小的植物,茎叶娇弱。装在木质花盆里经受不起阳光。离开这里的黑夜和阴湿就会死去,也不足为奇。
“阴生植物不适合你。不好养活。”我将金丝蕨递还给庄沛生。就像他说的,人与物品之间也必须适合,否则就是浪费。好比我和柏矜,渐渐地再没有一丝一毫能够契合的地方。只剩怀念。
他放回那一小盆植物,问:“何以见得?”
“看一眼面相就知道了,我比较敏感。”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显然天堂鸟比较适合你。自由,博爱。”
纵然他那对深沉的眸子有一种超越岁月轮回的积淀,亦常常带着绅士的安静和优雅。但仍然是属于阳光的。这点一窥便知。
他愣了一愣,随即轻笑,“面相?这个倒是比较新鲜。那你看我的面相,该是哪种人?”
他边说边盯着我和我手里的茶杯,眼光宛转。
“你不喜欢束缚,所以爱情婚姻和名利对你来说都是多余。”我想了想,“你直觉敏锐,但很少表现在外。你应该会细麻布衬衣和爵士乐。你一定对餐具要求讲究,喜欢东方调系的古龙水。你不喜欢不性感的女人……你□□的时候一定要用干净的浅色床单,而且会偶尔光临情趣用品店。”
我看他一眼,最后补充说,“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但你的眼神和嘴角有时候会掩饰这一点。”
他饶有兴致地听我说完。眸子里满满的惊愕,一副被人看穿了的讶异。
“说的对不对?”
“很厉害。”他嘴角和眉梢一起上扬,释怀地笑,“你果真会看面相。”
“谢谢。”我笑。
“你说得对。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束缚。十五岁一个人跑来美国学建筑,”他摇晃着杯子里的清酒说,“你知道,一个毛头小子独自出远门,家里不反对才怪。我这种偏执也切断了家里对我的经济支持。因为倔强和潦倒,我也曾经有过整天吃土豆泥的日子——的确,喜欢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嗯?”
“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爱情婚姻和名利,对我来说并不多余。”他顿了顿,“相反,我需要它们。”
他凝视我的眼睛,话里头有一股虔诚的味道。
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起来。竟然是柏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