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62、一六一、逆转

　　奚林的跳墙举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估计也让下面的奚英心脏停跳了好几拍。但很快，我们就同时发现，这一举动并非有勇无谋的冲动，也不是自暴自弃的乱来。奚林掉下去的时候紧紧跟那个看守大汉挨在一起，等于说把那个大汉当成了自己的肉垫。再加上昨夜大雨，地面仍是松软泥泞的。等到他从湿软的地面上站起来时，几乎毫发无伤。而我站在墙头上张望，才发现那个大汉倒在泥水中，肚子上渗出的血迹不断扩大。我猜应该是奚林一直暗藏着我昨晚留给他的匕首，刚才突然拿出来袭击看守，趁机跳下围墙摆脱困境。

　　山越们眼见奚林被打、反击、跳墙、站起，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逆转，愣了片刻，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几个青年更是第一时间冲上去接应，扶着他飞快地回到阵营中。奚英和奚林姐弟相见，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周围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了。

　　另一方面，余老爷没想到重要的人质筹码竟然这样轻易逃脱了，气急败坏地大骂身边的人都是“废物！”“饭桶！”被山越抓住的余少爷更是面如死灰，战战兢兢地好像连站都站不稳，随时都要萎顿在地的模样。奚英举起手中的弯刀，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弟弟手上的镣铐，迸出火花四溅。她随即举刀指向墙头上的余老爷，大骂道：“吴人狡诈阴险，用诡计欺骗我们，又杀死我们的兄弟亲人，今天我们决不会放过你们！我们要为族人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山越们跟着奚英大声呐喊，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响似一声。余少爷愈发抖得筛糠一样，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点富家少爷的样子？余老爷心疼儿子，站在墙头急得团团转。眼见奚英一个手势，两个青年把余少爷拽到眼前，他也毫无办法。

　　青年们手上看似没怎么用力，余少爷就双膝跪在泥泞中瑟瑟发抖。奚英大声对着上面的余老爷喝道：“你串通官府迫害我们族人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你儿子一个人的命，又怎么抵得上我们成百上千同族的血泪！”

　　“住手！莫伤我儿性命！你说那些，也不能全都算在我们余家头上啊！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要伤害我儿！只求你不要伤害我儿！我余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余老爷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了围墙上，连连哀求。他在上面哭，他儿子在下面哭，旁观者如我，看在眼里也有些不忍心。这场面怎么看都觉得悲惨了些。再说奚英的弟弟也平安脱身，我觉得他们应该见好就收了吧？

　　能看出奚英流露出些许动摇，而她弟弟也看出了姐姐的犹豫。奚林咬牙喝了一句“阿姐！”奚英恍然回神，看了看弟弟身上的伤痕，银牙一咬，举起右手就要下令杀人。

　　“等一下！奚姑娘！！”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句话是从我嘴里喊出来的。我愣了，围墙上下的人也都愣了。奚英的手举在半空，奚林站在他姐姐身边，被两个山越青年按住的余少爷跪在地上抬着头，站在围墙上的余老爷转过半个身子来，满脸不解地看着我。一时间，我成了围墙上下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我都要对自己爆粗口了！！！我刚才是脑子进了什么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蹦出来开口说话！？

　　“是你？赵乐？”奚英认出了我，短暂的惊讶之后是爆发式的愤怒，“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果然是……果然是吴人奸细！！！”

　　“不是不是不是！”我急忙摆手否认，“你听我说，奚姑娘！我们不是奸细！我们只是想尽快赶路，而你又不肯放我们走，实在没办法，这才不辞而别。”

　　“那你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只是路过……”

　　奚英“哼”了一声：“正好！你自己送上门来，不用我费心思去找了！来人！放箭！”

　　“等一下你听我说啊！！”

　　我气运丹田，竭尽全力大喊。我本来就是个大嗓门，这下子喊出了吃奶的力气，震撼全场。趁着众人都被镇住的空档，我急忙抓紧时间解释：“奚姑娘，你本来今天是来救弟弟的，既然你弟弟已经平安无事地脱身，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放了余少爷，你们回村子去吧！”

　　奚英柳眉倒竖：“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我们越人和吴人的恩怨，你这个外来人又知道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我大声道，“但余少爷一条性命就在眼前，我不认为应该眼睁睁看着你下令抹杀！你们双方或许确实积怨深重，但何必陪上更多的性命呢？你杀我一个人，我杀你一个人，这份仇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双方都退一步，今天到此为止，有什么不好？”

　　“对对对！赵兄弟说得对极了！今天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吧！你们放了我儿子，我保证再不找你们麻烦！”余老爷这时候反应了过来，急忙在一旁帮腔。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安定不少，更有底气了。

　　“你听到了，奚姑娘，余老爷也这么说了。奚林小兄弟的事，确实是余家做得过分了些，好在现在也没事了。这事，我多少也算帮了一点忙，你就听我一句，可好？”

　　“你帮了什么忙？我弟弟受了这么多苦，难道就这么算了！？”

　　奚林这时用方言对他姐姐说了几句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不过奚英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明显放缓。再看我时，愤恨之情也稍许消退。尽管我当时并不是真心要救他，奚林还是认出了我，并且对我心存感激。这让我十分欣慰。

　　“那好，我们原本说好用余扬换我弟弟，既然阿林没事，我也可以放了他！”奚英说着举刀指向我：“你，自己过来接他回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多少有些不安，有心想要拒绝这个点名，但已经骑虎难下。余老爷在一旁恳求
　　我道：“赵兄弟、赵兄弟！麻烦你走这一趟，平安带回扬儿，老夫决不会辜负你的恩情！”再往下看，余扬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哀求：“快救我！快救我！”我叹了口气。往这个坑里跳的人是我自己，没人逼我出头。既然自己选了要出这个头，就负责到底吧！

　　“那好，我去。”我看着余老爷道，“余老爷，麻烦你叫人开门。”

　　余老爷连连点头，还不忘嘱咐我：“一定要把扬儿平安带回来啊！”

　　我沉默着点了下头，怀着壮士断腕的沉痛心情走下围墙，在万众瞩目下朝着大门走去。这感觉真是太难受了！所有人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怀着不解和疑惑，也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思。我当时只是一时心软，不忍心见余老爷遭遇丧子之痛，也不愿看到奚英一个年轻姑娘滥杀无辜。尽管我也不喜欢那个余少爷，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被杀而不做任何努力。我的努力确实救了余少爷的命，我自己的付出却未免超出了原本的预想。

　　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两边严阵以待的家兵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开门。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扭头看到陈庆狂奔到我身边，沉稳有力地对我道：“公子，陈庆陪您一道！”

　　我心中感到了深深的安慰，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有他在，我觉得好多了。尽管他也无法改变我刚才脑子进水强出头的举动。

　　门在我们面前敞开大约两人宽的空隙，我俩一前一后走出去，赤手空拳，迎着奚英和山越们群情激动的目光，径直地走到距离他们大约十步的距离。我停下脚步，抱拳行了一礼。

　　“奚英姑娘，许久不见，赵乐向你请罪了。”

　　山越们冲着我和陈庆叫嚷了一通，说的都是方言，听不懂。奚英放任族人们宣泄了一下情绪，才制止他们，对我道：“你们既然不是奸细，对我们问心无愧，要走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来跟我和阿爹商量？”

　　“只怕姑娘不信，不肯放我们走。不想阴差阳错的，还是跟姑娘在这里相见了。”

　　奚英看我一眼，又扫了一眼陈庆，问道：“你俩都在，刘权也跟你们在一起么？”

　　“他也在。”我答道，“刘权也很想念姑娘。”

　　“呸！哪个想他了？我随口一问罢了！”

　　我呵呵干笑两声，笑而不答。奚英又道：“阿林跟我说，他今天能够顺利逃脱，多亏了你拿给他的一把匕首。念你这点好处，今天我就放了这个混蛋小子，我们两清！”

　　“多谢姑娘通情达理。余老爷想必也会感念姑娘的好处。”

　　奚英冷哼一声，用方言吩咐族人把余扬交给我们。余少爷忙不迭朝我们扑过来，用吓得变了调的声音催促道：“快带我回去！快救我！”

　　“少爷别急，咱们这就回去了。”我安抚道，又吩咐陈庆：“照顾好余少爷。”

　　陈庆应了，拉着余少爷到一旁，先帮他把身上的绳索解开。一拉一转的功夫，我的鼻子闻到一股异味，仔细一看，余少爷的裤子上有明显的痕迹，先前竟然被吓尿了。我在心里暗骂他没用，表面上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对奚英再行一礼。

　　“多谢姑娘。赵某带回少爷，就此别过。姑娘和众位兄弟也请自便吧。”

　　奚英点点头，招呼她的族人们后撤。余老爷也在墙上喊他儿子快点回去。余扬惊吓之余还没回过神来，站立不稳，扶着陈庆踉跄几步，催促我们“快点回去吧！别拖拖拉拉的！”嘴上倒是已经找回了少爷的感觉。

　　我见奚英他们井然有序地开始远离坞堡围墙，余扬也平安无事地回到我们手中，悬着的心开始放下，便跟着陈庆一道，转身快步朝坞堡大门走去。余老爷在墙头不住地催促我们快点、快点。大门半开，不仅他着急，我也有点忐忑，担心山越复仇之心太重，不守信用，趁机攻破大门冲进来。然而直到我的脚迈进大门，门在我身后再度关闭，他们始终也没有做出回马一枪的举动。我们平安无事地带着人质回来了！

　　我的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狂喜和骄傲。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在对立的山越和余家之间成功地达成了协调，救了一个人的命，化解了一场干戈！我……

　　我的喜悦还没有完全涌上心头，我的得意还没来得及呈现在脸上，一群家兵忽然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将我一下子摁倒在地。我真的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来得及，脸颊就已经接触到冰冷粘稠的地面，糊了满嘴泥水。惊愕的视线只能徒劳地盯着前方，我看到陈庆试图抵抗，但在绝对人数优势和弓箭的威胁下只能束手就擒，和我一样被摁在地上。几个家兵拿着麻绳过来，将我们两人结结实实捆上。我被拉起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吐掉嘴里的泥巴，大声质问：“余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救了你的儿子啊！！”

　　余老爷高高在上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了过来：“哼！你跟山贼勾结，竟然还有脸在老夫面前邀功，莫非还想要老夫赏赐你不成！？来人！把两个贼人给我捆好！待县尉大人旗开得胜，一同处置了！！”

　　“你这该死的混蛋！为老不尊，出尔反尔，你有什么脸面自称一方大族！！”

　　我大声咒骂，同时心中也疑惑不已。“县尉大人”？他说的县尉大人是谁？这个坞堡的武装力量都是自家豢养的家兵部曲，不应该出现“县尉”这种官职名称啊。再说，“旗开得胜”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回过神来，我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喊杀震天，咒骂声、惨叫声、马蹄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我心惊肉跳。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中逐渐成形。在这扇门的外面，正在发生怎样的变故，我想都不敢去想！

　　大约过了一刻钟，门外喊杀之声逐渐停息，余老爷大声招呼“开门！”大门缓缓洞开的同时，我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东吴将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