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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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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无岁月,凡情难寿长。
千机子收吴忧儿为徒时已有八百三十六岁,凡情早忘,凡心却难消,否则也不会因那女子的恳求,就轻易将鬼婴收为首徒。
说是鬼婴,那时的吴忧儿已是人间十一二岁孩童模样。这孩子自出生就是半人半鬼,十年方长一岁,因终日为鬼气所困,肉嘟嘟的小脸上还带着懵懂的傻气。
首徒的身份意味着将来最有可能传承师傅衣钵的弟子。千机子从未想过让吴忧儿传承自己的衣钵,她只是见这孩子脑子不灵光,被旁人欺负了连哭都不会,就傻呵呵的笑,生怕没个响亮的头衔罩着,又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欺了去。
一个鬼婴,竟成了名震修真界的千机子的首徒。
有人笑话千机子傻,被吴夫人的美色迷得不知东南西北。
千机子也不辩解,就板着一张俊脸,我行我素。
并非没有人懂她。大苍山的掌门首徒简天行是一个,散修(没有门派的修士)顾艳芝也是一个。
“不傻,就不是你千机子了。”简天行叹息着一口饮尽碗中烈酒,清亮的眸子立刻涌上一层雾气,人却清醒,“吴忧儿的父亲研习鬼道,仇家多不胜数,全修真界也只有你这傻子才愿意护着他的傻子女儿。”
落入话语中,多少数字都可以由“多”一个字概括。简天行知道,纵使自己将那足以与大苍山对抗的数字报出来,千机子也不会在意。所以他只能伴着一声叹息轻轻带过,假作仅仅是“仇家不少”。
旁座的顾艳芝是一个女人,一个疯女人。
她大口大口啃着猪蹄,一只脚翘在椅子上,含糊不清道:“老娘敢保证,你小子连吴夫人的小手都没拉过。人能傻到你这份上也是一奇,死了可惜。有啥事叫一声,老娘帮你!”
千机子正侧着身子给傻徒弟喂饭。一只手握着筷子夹菜往吴忧儿嘴里送,一只手那张帕子擦拭他吃东西留下的口水和菜汁,浅浅笑道:“顾姑娘好意在下心领。千机子既然敢收这个徒弟,自然有把握养他长大。”
她总是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白长了一张书生面孔,胸膛里的血热起来能把自己烧死。
吴忧儿纯净不解世事的眸子呆呆凝在师傅脸上,菜来了就吃,吃过了就傻笑,仿佛这世间有无穷的乐事一般。他心智未开,根本不明白三位大能在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坎坷的身世。
顾艳芝沾满油污的手往桌子上连拍三下,看着这俩傻子就气,怒道:“你就强撑吧!出窍期就敢和半个修真界为敌,你早晚要被你的烂好心害死!”
简天行自落座起就没动过一次筷子,他在喝酒,一杯接一杯,恨不能将满心担忧钦佩用酒水压下去。大苍山的掌门弟子从来不会醉,他肩头的东西太多,一不小心就是千夫所指、身败名裂,所以他只能闷着,满腔真性情都强行压在心里,奢望有一天能全部化为无物。
可这太难,每多见千机子一面,他胸口就加倍的闷。
“我身为大苍山掌门弟子不便在明面上助你,这点修为大概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但大苍山盛产灵药灵石,丹药法器也多有富余,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多谢。”千机子估摸着吴忧儿应当饱了,才放下帕子端起自己的饭碗,道:“人做很多事,为的不是敢不敢,而是应不应当。这孩子连自己饥饱冷暖都不知道,又何曾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死不可?”
顾艳芝简直快要被他气死了,红着眼道:“他的死活根本不关你的事,你就高高挂起行不行?他这幅模样,活着也是折磨,说不定百岁后有了神智,还巴不得自己早早死了呢!”
千机子的筷子一顿,面露不愉道:“那是他一百岁后的事了。”
三个出窍修士都没有注意到,吃饱了靠在千机子怀里的吴忧儿睁着一双呆滞的眸子非常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师傅,就好像视线里只有这一抹黑色的人影存在。
小小的吴忧儿什么都听不懂,他只会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有一个好傻好傻好傻的师傅,傻到,填满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与两位好友分别后,千机子拉着吴忧儿的小手去了成衣铺。
她自己时常与人斗法,衣衫破损再寻常不过,几百件道袍懒得挑拣。但傻徒弟到底是个女孩子,这些日子穿着自己的道袍改成的衣裳,实在丑了些。
吴夫人将这孩子交给千机子时曾有三个要求:一,这孩子百岁之前千机子不得见他的身子;二,即使罪孽已成,千机子也要在他不知事时开始教她天地正道;三,若吴忧儿最终还是走上邪路,千机子万不可顾念师徒之情,尽可杀之。
尽可,杀之。
千机子握着吴忧儿的手不由紧了紧。
她不会让他入魔,自然就不必与他刀剑相向。
千机子低下头,发现这小家伙居然一直仰着头看她,目光中是全无保留的依赖,心中暖暖的:“脖子不酸吗?”
吴忧儿呆呆的,吐出一个字:“啊。”
千机子无奈。她蹲下身,双手捧着吴忧儿的脸颊,好不容易才把脑袋正过来:“知道会说‘啊’了,有进步。但是‘啊’可以用疑问的语气,也可以用肯定的语气,知道吗?就像这样‘啊’(第一声)和‘啊’(第二声),第二个就是表示疑惑的意思……”
吴忧儿呆呆的,呆呆的,再转过头看师傅。
千机子这几天已经发现徒弟特别喜欢看自己的毛病,自己从左边绕到右边,徒弟的脑袋也从左转到右,自己从右转到左,徒弟的脑袋也从右转到左,无论怎么劝都听不懂。所以千机子为了防止他脖子酸,只能尽量不停留在他视线里的一个角度。
“忧儿,不要看为师,看看布料花色好不好?”
“啊。”吴忧儿继续盯师傅,发呆。
千机子无奈,请成衣铺的伙计把一块粉红色的绸缎拿给他,然后举着绸缎问:“这块好不好?”
“啊。”吴忧儿盯着师傅被绸缎挡住的半张脸,有点不高兴。
千机子再拿起淡紫色纺纱:“这个呢?”
“啊。”若隐若现,不好看。
翠绿色厚稠:“这个很耐磨,也很亮眼,好看吗?”
“啊。”完全挡住了。
千机子已经不抱希望了,随手从柜上拿起雪白的云锦:“白色好看吗?是不是太素了?”
“啊。”终于不挡着了。
千机子深深叹一口气,直起身扫视一遍铺子里的衣料,指着金色的薄绸对老板道:“就这种料子,款式不要太累赘,以柔美为主,做五十件吧。”
放下灵石,双手抱着痴痴傻傻的吴忧儿,千机子心中怜惜更盛,明明是十来岁模样的小女孩,身子轻得就剩一副骨架子。
“忧儿放心,师傅会把你养大的。”千机子抚摸着“女孩”僵硬的脸颊,触手之处寒意彻骨,细滑却冷硬如一具尸体,“忧儿一定要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等师傅了结了红尘俗事,我们一起去隐居……”
鬼婴一出生身体就是死的,吸纳天地间的阴气淬炼身体成长,修为若达不到元婴,此生都冷硬不似活物。可千机子不愿让徒儿修习鬼道,其他道法以吴忧儿已死之身难以修炼,所以他注定这辈子都只是一个活死人,不能婚嫁,不能有自己的子孙,甚至不能与活人太过亲近。
“师傅对不起你,所以这辈子就陪你好了。”千机子抱着徒儿走在大街上,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只有彼此相拥,彼此相依为命。
“告诉忧儿一个秘密,师傅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和人有姻缘。等师傅老了,忧儿给师傅养老送终好不好?”
吴忧儿呆滞的目光凝固在师傅脸上,要把此时此刻深深铭刻在自己的灵魂里。
“吴忧儿,吴忧儿,为师不求你出人头地,只要你此生喜乐安康,无忧无虑。”
吴忧儿此生,只为一个人忧虑,如果没有遇见那个人,他大概不会有所谓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