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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娇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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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柳土七十四年,一个黄衫女子骑着一头玃如摇摇晃晃的行走在通往藏锋山的官道上。
这条道在修真界中是出了名的男人走得,女人走不得,丑人走得,美人走不得,人与鬼走得,修士走不得。(修士在此作修真之人)
可是这个面容娇俏的女修士走了,走得坦荡,走得舒坦。风风雨雨一生飘零,这条没有修士的路,竟是她这辈子走得最顺畅一条。
众叛、亲离,她已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条不值钱的命,还怕个什么?
“吴忧儿,你给姑奶奶滚出来!”
她叉着腰,仰起脸,嫣红的小嘴大张着,两弯月牙似的眉毛因眼睛瞪得太大,被挤得高高的。
说不清是哀乐,她只是在喊一个人,一个将要杀了她的人。
来了!
女子看着渐渐聚拢而来的阴云,扣住玃如缰绳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上还是七情六欲混杂在一起反而简单的古怪表情。
藏锋山常年阴雨绵绵,今日是少见的大晴天,却被来者的黑云遮了,方圆五里,头顶上都是那深沉的黑。
眼见天越来越黑,黄衫女子手中的缰绳已经被汗水浸湿,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皙水嫩的小脸也随着阳光的离去而失去了光芒。
她本以为自己不怕死,可事到临头,竟还是有那么一点留恋人间。
修真界的气象绝非修士所能改变的。她头顶上的黑云也不是什么云,而是数以千计的厉鬼!
鬼娇娘吴忧儿,性嗜杀,专爱折磨俊美仙人,将他们的神魂化为厉鬼以供自己驱使。
传说中她在藏剑山山腹内的宫殿全部由仙人的仙骨建成,每日都需用新鲜的仙人血沐浴,就连宫中烛火用的都是仙人熬出来的油膏。
六十三年前,三位大能修士围攻神志不清的吴忧儿,无果。
四十年前,修真界数十修士围攻吴忧儿,伤亡殆尽。
近几年又有人提出围剿吴忧儿,却再无人敢去。
“吴忧儿!”黄衫女子突然又喊一声,这一声几乎破了音,瞪大的杏眼再藏不住决绝。她要把恐惧从这喊声中赶出自己的身体,“吴忧儿你杀我岐山满门,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
云中百鬼咆哮,被虐杀的怨恨,都化作了仇人的神通,鬼雾层层叠叠压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黄衫女子发上的步摇发出一片金黄的光晕,将女子牢牢护住,也让她的心神稍稍稳定,激将道:“你摆这么大排场还不出来,是怕了吗?”
话音刚落,就见黑云从中间开始一点一点变得稀薄,隐约露出一个高挑的人影,柔声道:“姑娘误会了,忧儿是怕你扰了师父休息才迟迟不敢露面。”
黄衫女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瞪着那人影,恨不得冲过去直接将那贱女人一剑穿心,冷笑道:“你师父千机真人早死了,你处处用他的名义为恶,难道还想将他气活过来吗?”
吴忧儿周身逐渐散去的黑雾猛然一震,像沸水一样翻滚起来,她尖声喝道:“休要胡言!师父他活得好好,没人能杀了他!”
黄衫女子被她吓得一抖,上一句还如大家闺秀般温婉的声音,竟瞬间凄厉如鬼哭。
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吴忧儿身边的黑雾散得极快,转眼间凝成数十个或吐舌或大头或蓬头等等形象古怪的鬼影,拱卫在她身边。
黄衫女子直至此刻才看清仇人的真面目,一时竟被惊艳的忘了言语。
她一直知道吴忧儿很美,却没有想到一个整日与鬼物相伴的人能美得这般清纯秀美,与自己原先想象的妖娆妇人完全不同。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她着一身白色广袖长裙,外罩金黄色罩衫,满头青丝用一只金环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耳旁,愈发衬得佳人肤白胜雪,清丽不可方物。
鬼物激起的风吹动吴忧儿的衣衫,布料下纤细的身形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倒。她的脸色并非健康的白皙光泽,而是病态的惨白,粉白的嘴唇颤抖着,似乎还在为黄衫女子说她师父死了的话恼怒。
忽然,吴忧儿似感应到什么,神色微动,怒气竟渐渐散了,掩唇笑道:“你们这群骗子的话,忧儿何必较真。男子汉大丈夫,竟让个女子出来当诱饵,自己躲在暗处看风向,如今修真界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威风了啊!”
这话落下,果然迎面就是一道金光打向她的面门。
吴忧儿最宝贝自己这张脸,眼见这道金光居然出乎预料的快,眨眼间就到了面前,纤腰一扭就要往左边避开,没成想左边又是一道金光,她再往左,同时左手举起一方金色丝帕挡在脸前,果然又有金光直直撞上丝帕,被她隔着帕子攥在手中,摸形状是枚长不盈寸的金针。
“忧儿倒是小瞧了你们。”
吴忧儿目光先落在远处穿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身上,片刻后才失望地轻叹一声,满是忧愁的眼睛转向金针的主人——一个十分俊俏的公子哥儿。
埋伏的几人本想趁吴忧儿对付金针的时候偷袭,都被吴忧儿身旁几只厉鬼挡住,其中一人更已被一大嘴鬼吞入腹中。
那公子哥儿是几人的头领,在修真界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没想到吴忧儿的修为比传闻中还要高出许多,怕是要到了合体期。己方十几个人不但杀不了她,一不小心还要被她炼了鬼。他临危不乱,一手挥开折扇,一手捏出法诀,就要放出扇上封印的妖兽抵挡。
吴忧儿早看出他腰间的折扇宝光隐隐不似凡物,不等他放出妖兽,玉手一点,大嘴鬼打了个饱嗝骤然扑向那公子哥儿。
扇上妖兽刚刚显形,还没睁眼就被大嘴鬼一口咬住,也不急着吞下,愣是被含着砸向神色巨变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脚下一动正要逃跑,鼻中忽然嗅到一股脂粉香味,接着喉头一紧,低下头就见一只玉手隔着丝帕紧紧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就是何其多吗?”吴忧儿捏住他的脖子,手臂伸得很直,生怕被这脏人碰到,秀气的秀美微微皱着,略带嫌弃道。
何其多见自己带来的人顷刻间不是命丧黄泉就是被好几头厉鬼缠住,特别是那头大嘴鬼,所过之处修士都被一个一个吞进它的肚里,毫无反抗之力。
他无奈苦笑道:“前辈只怕早到了合体期,何必放出自己只是分神期的消息和晚辈们戏耍?”
吴忧儿摇头道:“师傅说做人总要留三分余地、两张底牌。忧儿除了师父和这身修为一无所有,师傅说两张底牌,忧儿便只能将自己的修为瞒了两个层次,还请公子见谅。”
何其多恨不得一拳砸在那张绝美的鹅蛋脸上。一般修士藏着也就藏半个层次,这女人倒好,藏两个层次,摆明是等着人来给她送新鬼的。
吴忧儿可不管何其多心中如何咒骂。提到师傅,她方才还刚强利落的神情不见,迷迷蒙蒙的狐狸眼微微泛红,就要落下泪来:“师傅最见不得男人欺负女子,他若看见你定要不高兴的。你也真讨厌,来杀忧儿杀便是,怎的还带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万一师傅喜欢上她,忧儿可怎么办?”
她越说师傅,心中悲痛越甚,可又忍不住时时想着师傅,口中便不由自主说出来,真是一句一伤,捏着何其多的脖子自己哭了个肝肠寸断。
两边一开打就被一只厉鬼缚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黄衫女子见吴忧儿与她说话时还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来抓人一把的凶狠模样;转眼间只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往上那么一挑,竟有一股子飒爽;此时尽诛敌人,惨白的小脸上又换了无尽的悲苦,当真疯得厉害。
可无论哪种神态,都如此爽利真实,也如此好看。
她懒得管负心薄幸的何其多,光盯着吴忧儿看,连害怕都忘了。她今日就是来送死的,本来还打定主意要在吴忧儿脸上狠狠划一刀再死,此时竟有些不忍心下手。
她恨了她一辈子,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杀了她。今日被人逼迫来当这个饵,也算死得其所。真到死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这个美丽的女人很可恨、很可怜,却又别有一般真情真性的可爱。
“我没有你好看,你师傅不会喜欢我的。”黄衫女子也是痴,竟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说完她自己都一愣,自嘲道:“你马上就要杀了我,你师傅都见不到我,我们俩谁好看都无所谓。”
天上的修士都被大嘴鬼吞进肚子里,吴忧儿听见黄衫女子的话哭声一停,将何其多也扔给大嘴鬼,红着眼睛落到地上,身后数百厉鬼也不知被她收到哪里,竟倏尔不见。连缚住黄衫女子的厉鬼都身子一团,消失在她的袖子里。
吴忧儿用手中帕子轻轻沾了两下脸颊,指着帕子上的脂粉道:“我的美是假的,你的才是真的。”
黄衫女子没想到她竟会和自己好好说话,忽然又想起了门派的血海深仇,也不知该怎么对她,半响后才道:“再美也没用,求不来好姻缘。就像你,明明这么美,却和千机真人没有缘分。”
吴忧儿痴恋她师傅千机子的故事传遍了大半个修真界。不说千机子本是洞虚高手,吴忧儿在千机子死前也是修真界公认的五大美人之一,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千机子一千岁宴上一曲琵琶舞,至今被参加寿宴的修士们啧啧赞叹。
千机子死后所有人都以为以吴忧儿的才貌定要迅速寻一依靠才能自保。谁知吴忧儿抱着千机子的骨灰竟是疯了。当天就将一个觊觎她身体的高手骗进闺阁,一刀一刀凌迟了他。因那修士已修成仙骨,肉身生长极快,到他受不了自己了断时竟被割下了足足两万多片肉片。从此,吴忧儿就成了令人闻风丧胆却日日以泪洗面的鬼娇娘。
吴忧儿闻言竟不哭不闹,亭亭立在玃如旁,脸上还带着泪痕,仰头对还骑在玃如上的黄衫女子笑道:“忧儿不敢奢求和师傅的缘分,只求上苍让师傅好好的,能看忧儿跳舞,能吃忧儿做得菜,能穿忧儿缝的衣裳……别像现在这般不理忧儿。”
她说起跳舞、做菜、缝衣裳是脸上带着梦幻般的笑容,当真美若天仙,最后一句却又变成了呜咽,瘪着嘴巴哭得像一个小孩。
“你这么美,何必苦缠着千机子?”黄衫女子本想提醒她千机子早死了,让她哭死才好。可看见吴忧儿可得这般伤心,她又不忍心了。“那么多人喜欢你,总有一两个好的吧。”
父母死时她只是襁褓中的一个婴儿,多少血海深仇都是何其多说给她听的,然后她这一辈子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恨吴忧儿,一件是爱何其多。死到临头想想,修真界好男人多的是,自己真不该在何其多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吴忧儿哭道:“师傅生平最恨变心。忧儿虽没福分做师傅的妻子,可也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师傅他说了,他爱一个人,若不能娶她,便不会与她纠缠;若不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不会娶她;若是娶了她,纵然情松爱弛,也绝不会与他人有染叫她伤心。”
黄衫女子听见这话不由心中大动。早听闻千机子是修真界中女子最想托付的男子之一,她只道多半是与何其多一般货色,尽会讨女人欢心,听吴忧儿言语,竟当真是个好男子。
“若那女子与人有染呢?”
“那便……那便放那女子走。”吴忧儿抽泣道,“师傅这么好,世间哪里有男子比得上他?若真有这般糊涂的女子,她将来也定要后悔的。”
黄衫女子沉默下来,是想到何其多。他要了她的身子却不愿娶她,千般谋算只为她父母留下的神仙洞府,怕是对自己连半点爱意和责任心都没有。吴忧儿为千机子疯魔倒有几分理所当然,自己对何其多言听计从,连命都能给他,却又值得吗?
想到这里,她死志渐消。见吴忧儿现在还较为正常,大着胆子问道:“你能不杀我吗?”
吴忧儿吸吸鼻子,摇了摇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道:“修士都不是好东西。你莫以为忧儿与你说话就能放了你,师傅就是这般心善才被你们给坑害了,忧儿在救醒师傅之前绝对不能被你们害了。”
她可真是句句不离她师傅。
黄衫女子已大概听明白了。这小姑娘还固执地以为千机子只是重伤昏迷,想着救他哩。
“千机真人醒来知道你杀了这么多人,不会生气吗?”
吴忧儿的哭声停了停,咬牙道:“只要他醒来,要杀要刮忧儿都甘愿领受。”
“你不杀人不就不用被罚了吗?”黄衫女子小心翼翼地引导道。
吴忧儿的哭声彻底停住了。她睁着迷迷蒙蒙的狐狸眼,恍惚地望向黄衫女子,嘟囔道:“差点上了你的当,还不是求忧儿不杀你。要不是师傅说对女子要有风度,忧儿才不理你呢。”
她言行全无预兆,黄衫女子来不及反应就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大嘴鬼一口吞了下去。
吴忧儿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抚摸着大嘴鬼的肚子,温柔地笑道:“九千七百九十八。师傅,徒儿很快就会救醒你的,您一定要等徒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