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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殴打三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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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波及之广牵涉之深,非我和六殿下所能想象的。一如三哥踩坏我的毽子,我始终不懂与我相干的事那便不会是一件小事。
我和母亲回到家,爹爹早已等候在堂中。一整日不见,我原是想奔到他怀中磨蹭一番,可看到他不苟言笑的脸才记起今日被夫子打板子的事。
得意忘形了半日,把这最要命的给抛在脑后了。
“爹爹办了一日公务可累了,五儿给你捶腿可好?”我跑上前,二话不说便蹲在他脚边举起小拳头。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爹爹应当会饶过我的。
果然,他绷着的脸顿时软化下来。
“就你会奉承。”他轻掐了下我的脸,将我拉起来说道,“别以为假装乖巧便让我饶了你。严夫子今儿可是被你气得去了医馆的。”
“当真?夫子气病了么?”我的心悬了起来。爹爹也常说被我气得要升天,可也不是真的升了天。夫子就保不准儿了,他那面黄肌瘦的模样,能经得起我气么?
“岂能有假,我回来时御医正为他抓药。”
我一急,险些哭出来。
“快别吓着她了。”母亲上前来摸摸我的脑袋,“你爹爹那是诓你的,严夫子好得很。”
“爹爹好坏!”我愤愤地瞪着他。
他道,“你知错便好,下回再惹恼夫子,爹爹可就要罚你了。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
我飞快打断他,“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五儿记得记得!”要说不记得,今晚又要抄写百遍,识时务者为俊杰。
“夫君用过膳了?”母亲问道。
爹爹点头,“吩咐厨灶随意弄了些,已吃过了。”说完他眼神闪烁,终是挺直了身说道,“夫人,明日兰姬便到府了。”
我没在意他说的话,只是偷笑他面对母亲像个怕被夫子罚的孩儿。
母亲点头,“我已吩咐命人把丽苑给她收拾干净,往后她便住在那里,夫君可觉得妥当?”
“再妥不过。”
“是姨娘?”我后知后觉问道,“姨娘要来了?”
母亲道,“你父亲差人去接了,大约明日就到。”
我拍起手来,“好呀,我也想姨娘了。”以往与爹爹相比我自然喜欢爹爹,可如今与母亲相比,自然知道姨娘的好。
“五小姐,你唤她姨娘恐有不妥。”一旁赵大姑正色说道,“泷府没有姨娘,五小姐唤她兰姬就好。”这话说不说与我听不要紧,说与爹爹听才要紧。
同样的话乳娘也曾说过,当日我不改口,今日也不会。
“这会儿没有,明日姨娘来了不就有了。”况且我口口声声叫着姨娘,双亲也未置一词,反倒是被这人给训了,赶明儿没人的时候定要咬她一口。
赵大姑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拦下了,“无妨,五娘叫惯了便由她罢。”
爹爹抿了下嘴角,没有掩饰脸上的不屑之态。要是他最厌恶我美丽的母亲什么,那就是她那副万事不在意的样儿。
隔日我本是要进宫上学塾的,可既知姨娘要来便差人给宫里告了假。虽说很想见小六,但我警觉地感到这个家对姨娘并不喜爱。像是我的乳娘嬷嬷们,说是回乡探亲却久久不归,怕是不想回来了。我不想姨娘一来便受人冷遇,连她也走了,我日后相伴的人就更少了。
不同于那日爹爹与我回府的排场,今日的泷府正门紧闭,只在西边开了一道小门,几名家仆候着而已。
旁人不去迎接也就算了,连爹爹也早早进宫去给皇帝看奏折。原来黄门郎是爹爹的官职,是负责查看皇帝批阅过的奏折有无疏误之处。我问爹爹天子也会批错字儿么,他的夫子定是无才无责,这才让天子也会写错字。爹爹听完笑得直不起腰,说帝王之师被我说成这样,难怪我一日不挨板子就是奇了。
爹爹对姨娘是否喜爱,有多喜爱,我想我是不明了的。在庄子时,姨娘大多时候像个丫鬟一般对他言听计从,但她也是有性子的。委屈极了时也会关上房门不准爹爹进入,弹琴时还会来一首爹爹最不喜的‘古怨’来气他,更甚者还会对爹爹骂道你没有情义。
“爹爹没有情义。”清早站在门口等候的我也这么骂了。
“小姐别在风口处吹着,来这儿坐着等也是一样。”凤绫忙将我带到回廊里坐下,“大人不像小姐说的,大人不来才是……”左顾右盼她才低声道,“才是待她有情义的。”
母亲送给我的丫鬟本有两个,一个叫凤绫,一个叫梅芳。梅芳不过几日便被我打发走了,只因她整日闷得像个葫芦,除了说‘是’就再也倒不出什么了。而凤绫有时还会像这会儿一样与我多说些话。
“怎么说?”我不懂,不来接人还叫有情义?
她不再多说,只道,“五小姐大些就知道了。”
凤绫是对的。一个连妾也不算的通房丫头,要是爹爹也要亲自来迎她,那当家夫人该恼了,不把她看在眼里才是对她好。
没让我等许久,食时一过,姨娘的马车便到了小门口。
我一听到车马的动静,扑出去大声叫着,“姨娘!”
一道高挑的身影在丫头和仆妇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我奔到跟前愣住了,她怎么穿得像是边上的仆妇。
她是个很喜欢打扮的女子。不是说有多喜穿金戴银,但每一样头饰都是差人特意做的,不会非得是翡翠东珠,可定要别致才行。她喜欢用府绸做衣,哪怕在寒冷的西北,这轻薄的布料穿不了几日,她也要等到冻得不行才换上冬袍。往日她的头上定要一双花簪,两双金钿和一支珠钗。从前乳娘们总说她妖媚,可进了宫中看了那些珠翠环绕的宫嫔才知她哪里称得上妖媚。
今日她穿了身极为素净的青蓝衣裙,头上只用发绳简单绑束着倭坠鬓,插了两根银簪,随意别了个花钿,比凤绫她们还要朴素。
“姨娘,可等着你了。”我上前捉住她的手,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将我抱起,却没想她竟是退后一步微微欠身,“五小姐。”
“姨娘?”我不懂她为何这般怪异。
凤绫上来道,“五小姐,先进屋可好,兰姬风尘仆仆,快些梳洗一番去见夫人才是。”
“哦。”我嘟哝着嘴被凤绫牵起走在前面,姨娘则在后面低眉垂眼地跟着,那副比丫鬟还卑微的模样让我很是气恼。
到了母亲为她安排的丽苑,这才发现别院竟已更了名字。
“兰苑……”姨娘轻声道,“夫人厚待奴家了。”
“兰姬服侍大人和五小姐多时,理当要格外厚待。”赵大姑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款步走来,珠钗叮当,比姨娘更像是这个别院的主子。到了跟前她扫视了众仆一眼,“从今以后你们要好生服侍兰姬,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众奴仆回道。
赵大姑又冲我悦色说道,“五小姐就不要进去了,夫人给你备了小点心,随我去……”
我没让她把话说完便摆手说道,“点心这里也有,我进去和姨娘一块儿吃。”
“这位大姑说的是,五小姐快些去见夫人吧。”姨娘慌张地看着我。
我为她的怯懦感到心疼,昔日那个大声笑闹的姨娘不在了。我没理会赵大姑,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跨入门内,回头冲赵大姑说道,“你去回了我娘亲,我先与姨娘说会儿话。”
“五小姐你……”
我拉着姨娘一路进了屋,将凤绫她们拦在外面,关上门后抱住了姨娘,“别怕,五儿不叫他们欺负你,姨娘别怕。”
姨娘蹲下身来与我相拥,身子的轻颤过了许久才止住,“五儿,姨娘好想你。”
“我也想姨娘!”我靠着她的肩吸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或许对我来说,这个伴了我三年的女子才像是我的母亲。“姨娘别怕也不哭,爹爹不在还有五儿,我告诉你呀,我在这里好厉害的,他们都怕我。”
姨娘终于笑了起来,轻捏了下我的鼻子说道,“你呀,在哪里不厉害?在庄子里不也连喵喵都怕你。你是不是又乱咬人了?”
我刻意忽略她最后一句话,“我许久没见过喵喵了,它不知被他们藏哪儿了。”
姨娘淡了笑意,拉我在一旁将我抱在怀里坐下,“五儿,姨娘快有半年没见着你了,竟长得这样高了,临走前姨娘为你做的衣裳怕是也穿不了了。”
“穿不了姨娘再给我做新的呀。”
“五儿,五儿……以后莫再叫我姨娘,你已有了娘亲。”
我抬头看着她,“娘亲是娘亲,姨娘是姨娘。”
她难以诉说的苦涩哽在喉头,最后化为一抹凄凉的笑,“五儿想姨娘住在这儿么,好好的住下来,一直陪着五儿。”
我重重地点着头。
“那你便听姨娘的,从今以后唤我兰姬,而我也该改口唤你五小姐。”她轻压住抗议我的嘴,又道,“兰姬知道五小姐有诸多疑问,往后你会明白的。人有贵贱如同玉瓦有别,不可乱礼。”
“乱礼?”她一口一个五小姐,一口一个兰姬,听得我好不烦躁。
姨娘低头看了眼我与她的穿戴说道,“就比这衣着,先贤也有说‘贵贱有等,衣饰有别’,若是乱礼,无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
我似懂非懂,“可姨娘教我长者为尊,无论贵贱伉礼如一。”她曾说过要尊敬长辈,不论是达官还是平民都要以礼相待。不过庄里的老管家是决计不许我给他行礼的。
“那是我从前胡乱说的,五小姐不要听去。”
“不许再叫我五小姐!叫五儿!”我忍耐多时,终于忍不住跳下她的腿,张嘴就咬住她的手臂,没有使劲儿,可就是不松口。我要她叫我五儿,她不这样叫我就不像我姨娘了!
我倔强,她比我更倔。当下在我腿边跪下,按住我的手不许我扶她起来,“我方才说了,五小姐若要我住在京中便要听这些话,不然我明日就回西北。”
“姨……”
“休得再叫了!”
我被她的怒吼吓得一抖。
她抬起头来,几根发丝被泪水粘在脸上,“五儿,你想我好好的么?”
“想……”
“那听我的可好?”
我从来霸道,也以为旁人不敢对我加以颜色是因我霸道,是因我有爹爹护着。我可从未去想过为何旁人不敢对我加以颜色,为何爹爹护得了我,为何我有千百奴仆,为何我竟有皇子公主的礼遇,一切为何原来皆因我是那‘贵玉’。生平头一回,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为贵贱之分、云泥之别。
“好。”我妥协了,“五儿听话,不叫姨娘,可也不愿叫兰姬,叫兰姨好么?你怕他们,可他们不在的时候,你还要叫我五儿。”
“这……”
“五小姐说的,就这么定了!不然还咬你!”既然我那么贵玉,总有一些权力决定一些事。
她赶紧背过手,“好好,就听五小姐的。”
我忙拿出手帕为她擦泪。我很不喜欢这样,怎么近来总有人因我而落泪呢。
这一日我一直陪着兰姨,为了哄她,我给她说这个新家有很多亭台楼宇、小桥流水,讲京中大街有许多新奇玩意儿,讲头一日上学塾便挨夫子的板子,讲的最多的是遇见了一个和爹爹一般好看的小六。
兰姨听得一惊一乍,最后掩嘴呼道,“我的天爷,你这小小丫头,竟连成亲也知道了,还去六殿下说?!”
我得意地说道,“长寿说小六也喜欢五儿哟。”
兰姨又变回从前那个爽朗的女子,她捉着我的手笑得前仰后合,“喜欢,喜欢,我们的五儿谁不喜欢。”
我哼着鼻子,“我就知你不信。”
“我信,我信。可我也记得,去年你也说喜欢隔壁庄马员外家的二公子,可是却把人家的脸咬了好几个月牙。还把他带去抱喵喵,吓得马二公子在榻上病了一月,后来听说人家逃回了江南便是为了躲你。”
可恶的人,总是要伤我的脸。
我争辩道,“那不一样,谁让他骂我是野猴子,小六就没骂我!”我对小六可比那胆小的二公子喜欢多了去。
“五小姐。”说得正热闹时,门外有人来叫了。
午膳时和兰姨随意吃了些,没想到和她说着说着便该用晚膳了。今日的晚膳和往日一样,有爹爹母亲和三位兄长,但也不一样,因为母亲特地吩咐把兰姨也叫了来。
“大人,夫人,三位公子。”兰姨一到膳厅便给桌边的人逐个行了礼。
我拍着我旁边的座催促道,“兰姨,快来这儿坐。”
爹爹看了眼母亲,点了点头之后她才敢落座。虽说是主母点了头的,但在赵大姑等人眼中,她是犯了僭越之罪的。一个通房丫头敢与主母同席,处死她也不为过。
“兰姬歇息好了?”母亲依旧笑意融融。
兰姨马上起身回道,“谢夫人惦记,兰苑置得很好,兰姬受宠若惊。”
“该你得的,何须惊惶。”赵大姑道。
和这些人呆久了,我也听得出这话中刺,怒道,“我兰姨在和娘亲说话,你一个婆子多嘴什么。”当下决定,不咬她一回我就不叫五儿!
母亲抬手示意赵大姑退下,“兰姬落座罢。”接着看向三位兄长说道,“大郎,二郎,三郎,快些叫人。”
“叫什么?”直肠子的司乾率先冲口而出。
我瞪着他,“叫兰姨,方才没听我叫么?”
“姨?”司乾呵声道,“她一个丫头也配?”
“不可无礼……”
“你放屁!”我口出恶言,抢在母亲训斥前冲上去狠狠推他一掌,“兰姨养过我的,你说她是丫头,是说我是丫头养的?”庄子里老管家最爱这样骂人,每次‘丫头养的’一出口便叫丫鬟们哭得不成样子。
“我,我何时说过!”司乾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且这话十分严重,他忙慌张地望着爹爹和母亲。
而我的双亲似乎并不想插足,兰姨又无插嘴的资格,这便任由我们相互叫骂。
“你说过,才说的!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果真是小人!”我不分青红乱骂一通,浑然不知这话实则骂了自个儿。
司乾也被骂火了,窜起身来叫道,“我小人?不知谁才是小人,你何止小人,你是只野豹子!”
面对他的高个儿我觉得压迫,为壮胆禁不住又推他两把,“你是野猫野狗野猪儿!”
他不敢还手,只得跳到一边,“收起你的爪子!君子相争以理服人不可动手!我堂堂泷家三公子,除了小姨母便没有哪个姨!”
我追上去叫道,“你堂堂三公子还有两个爹爹呢,有两个姨就不成了?”
“你!你再胡乱说,当心我打你!”
他这话颇为威慑,想着他比我高大有力,我心中一慌不多想便先发制人,伸长脖子一头就顶在他的胸口上。
“啊!娘亲,父亲,快看她,她打我!”
“我就要打你!”不光打,我还咬,他竟敢这么说兰姨,我非咬破他的皮不可。
“啊啊……我的手!她咬我啊!”
我对准他的手背一口咬下去,他则使劲揪住我的领子。拉扯间不知谁先没站住,一个咕噜双双倒地滚成了一团。这下冷眼旁观的才知道慌了,爹爹连忙跃过座椅来将我们拉住,一手拎一个远远放在两边。
“三弟,你的脸……”大哥司睿叫出声,所有人这才发现司乾的脸上有了两道快要冒血的抓痕。
“脸……”司乾只顾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听大哥这一说,伸手一摸,吓得不行,差点哇声大哭。男儿伤了这等颜面,让他如何出门见人。
“还好还好,我去拿药。”二哥司宏忙去找药去了。
我擦着嘴,正想着等会儿要跪多久时,只见兰姨冲我做了个抹泪的举动,我立刻扑在爹爹怀里嚎啕大哭,“哇呜呜……好疼,爹爹我好疼啊。”用力在爹爹身上蹭了两下立马又奔向母亲,同样扑进她怀里哭得更加大声,边哭还边瞅着他们的神情。
爹爹本是气伤了的,但不知为何,与母亲对望半晌,两人忽然笑出了声。
“娘亲,我的手,我的脸……”司乾委屈不已。
母亲忍笑道,“二郎别去了,他连你妹妹都打不过,脸不要也罢。”
“娘……”司乾是从前最得宠的幺子,如今却地位不再,一时间竟真要哭了。
“被你妹妹教训了便要听她的,叫人。”母亲道。
“你偏心。”司乾叫着。
我从母亲怀里转过脸冲他说道,“有理走遍天下,何须娘亲偏心。”
“你咬我,还抓破我的脸,你还有理了?!”
“你嘴巴坏就有理了?”
眼看我们又要打起来,大哥和二哥相视一眼,转向兰姨拱手道,“兰姨。”
“父亲。”司乾只能看着最后一个能帮他的人。
爹爹走过去,将他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听你五妹的。”
他终是垂下了脑袋,“……兰姨。”
兰姨想要起身,被我瞪了一眼之后又坐了下去。如果贵贱这般重要,我定要这个如我第二个母亲的人,和这府上的每一个主子一般贵重。
“大姑,把人都叫进来。”母亲一声呵斥,几十个奴仆齐齐拥在门口。“你去准备一番,五日后为兰姬行个礼,今后她便是这府上的如夫人。”
如夫人那便是正正经经的妾室,也是泷府称得上主子的人。
突如其来的恩赐,吓得兰姨险些滑到地上,“夫人,使不得!”
爹爹却说,“快谢过夫人。”
“……谢夫人。”
母亲依然只是笑笑。她从来都是这样,叫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这一回她究竟是想讨好她的夫君,又或是借机为我立威,亦或其他,无人知晓。
我母亲曾说,若有一个女子叫她羡慕,那便是兰姬。可她说的时候又是那副面具一般的笑,谁知那真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