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散记》月珏云际

8、叶月

　　风起时，却已有些许凉意。想起来，正已是叶月之末了。
　　自夏时而来的那些丰盈的绿色，已开始退了华丽的妆容，颜色也已在凋零中改变得颇是淡然。
　　虽然间或会有一些紫色或者蓝色的细小的花朵不意而出现，晴明家的院子，已是满盈着秋时风尘仆仆的金黄。

　　啊……
　　在这样颇有些寂寥的清晨间，有人自廊上轻声地发着一声叹气。
　　却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蜜虫哪，你家主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这么累哪？
　　又是清晨的时候就过来打扰的殿上人，颇是听话地静静坐在廊子已然凉得有些过度的地板上，却回头盯着不远处半开敞着的书房，一面对着站立在他附近的式神说道。
　　蜜虫懒洋洋地再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些不满的挑了挑眉低声说道，博雅大人若是不耐烦的话就不要等在这里了。
　　博雅望着表情和她的主人愈来愈相似的式神，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在博雅能够差不多看清的书房中，散乱地铺了许多卷轴。而似乎为了什么翻看了一夜的晴明，此刻正如同每个筋疲力尽的人一般伏在桌上沉睡。
　　桌上的灯犹自极淡然地散着烟，怕是没有灭去多久。
　　博雅来时，五芒星的大门卸去了装备似的大敞着。正当他要大呼晴明的时候，却在蜜虫的怒目而视之下乖乖地坐到了廊上。
　　伏在桌上的晴明看不清表情，只是漆黑的头发柔软而有些无力地披散着，不时因着漏进来的细细的风微微动着。
　　于是凌晨这三个人的庭院，却静寂得仿佛一切都在安眠一般。
　　晴明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哪。
　　博雅望着一动不动沉睡着的晴明，心中又一次想着。
　　今日没有早朝，所以便大早就到了这里。
　　既然晴明在休息，原本不该打扰他的罢。
　　为何还要等在这里呢。
　　然而博雅却莫名的不想就这样回去，仿佛有什么感觉似的，只想这样等待着。

　　天气却是阴惨惨凉飕飕的。被厚而深色的云层完全遮蔽的天空也自然沉重起来，仿佛正在往下坠。一种湿漉漉的渗入骨中的寒意因为日光被全然阻断而肆意弥漫着。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四处却仿佛还是凌晨时那样一切未醒的样子。
　　连庭中已然泛出琥珀色的叶子，也不由得困惑而惧寒般地摇摆起来。
　　当博雅百无聊赖的再一次望向晴明想要查看他是否有醒来的迹象的时候，庭中却又蓦然的起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却是晴明终于醒来了。
　　啊，晴明……！博雅颇是高兴地唤道，却是由于四处空气的压迫，还是放低了声音。
　　唔，博雅啊。晴明漫不经心的回答道，随后却像清醒了似的忽然皱了皱眉。
　　博雅，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早、早上罢……
　　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哪。
　　蜜虫……！晴明很是不满唤着式神的名字。
　　晴明大人，是您自己说不要把门关上的……蜜虫笑嘻嘻地躲到书房门前卷起的帘子后面，眨眨眼睛说着。
　　晴明却转身拾起地上的卷轴，一面说着，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蜜虫转头望了望看着二人发呆的博雅，笑着说，晴明大人，忘记了罢。
　　晴明继续整理着卷轴，却是轻声而带着出奇温柔的笑容地向着蜜虫说道，我看着季节也快过了，蜜虫你也该好好休息了哪。
　　蜜虫抓住帘子的手猛地一颤，随即“嘤”的一声逃进庭院里，一瞬间变作蝴蝶消失在繁盛的枯草丛中。
　　晴明望着庭院不自觉地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的笑容，却在望向博雅的同时板下脸来，不由得让博雅也紧张起来。
　　晴、晴明……
　　你来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
　　嗯哼，没有哪。晴明回答着，语气却是格外冷淡……仿佛是，想要比原先的冷淡愈加冷淡似的。
　　……打、打扰到你了么晴明……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啊啊倒是你到底在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有兴趣而已哪，有必要那么冷淡么……博雅端正了原本快探进书房的身子，颇是委屈地咕哝着。
　　这样熟悉而又可爱的表情不由得让晴明嘴角上扬，于是便说道，博雅对什么事情都要掺一脚哪。
　　哈？
　　晴明复又点起灯来，让昏暗的四处些须明亮了起来。
　　晴明哪，你到底在研究什么哪？莫不是又观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博雅。晴明抬起头望着他，细眯着全是笑意的眼睛说道，平安京也不是无时不刻都有这等运气的哪。
　　运气？……啊啊，等等晴明，我可不听你说任何有关咒的事情。
　　晴明垂下眼轻笑着说道，我这是在帮助你更加博通雅术哪。
　　晴明，莫要开玩笑。你在看什么，竟然一夜没有睡？
　　……彼岸花。
　　诶？

　　现在这个时节，正是它开的时候哪。
　　那为什么要看……？
　　兴起而来，兴尽而止。只是这样罢了。
　　博雅略有迷茫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晴明的行为，真难理解哪。
　　博雅的行为，也很难理解的哪。晴明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展开一幅绘卷。
　　我却又是哪里难以理解了？
　　…………秋之彼岸……曼珠沙华这个名字，却颇是漂亮哪。
　　晴明，你又转移话题了。
　　是博雅先转移了，我不过是，引回正题而已。
　　这……
　　博雅，可见过它么？
　　……曼珠沙华么？见过的。
　　你怎么一副很不满的表情哪，博雅。晴明抬头望了一眼博雅，笑着说道。
　　不是不满，只是我小时候在坟墓那里见过，那个时候，几乎把我吓得哭了哪。
　　害怕了哪？
　　……不知道哪，现在想起来，那样艳丽的红色，仿佛把自己吸过去了似的。
　　晴明不由得大笑起来。
　　博雅竟然会害怕那样的花儿哪。他故意说道。
　　我是说真的，晴明！……现在想起来，仍是不喜欢哪。
　　唔……“死人花”……么……
　　这是什么？
　　民间似乎是这么叫的哪。死人花。
　　真、真可怕的名字哪。
　　唔……可是谁叫它，是秋之彼岸。
　　彼岸？
　　怕是忘川的，彼岸哪。
　　忘川……哪……
　　博雅努力回想着那花的样貌。
　　红得接近血液，花瓣修长而有着极尽优雅的姿态……美得离奇的花。
　　不像是人间能够承受美丽的花。
　　所以，才会被叫做彼岸花么。
　　那样的……仿佛连灵魂都会被带走的花。
　　曼珠沙华……啊……他自语一般的叹息着。
　　天上的花……
　　唔？
　　曼珠沙华的意思，叫做天上的花。晴明解释道。
　　天上的……哪。究竟它是开在忘川的入口，还是开在天上呢……
　　啊。
　　晴明，你是在回答我么？
　　而晴明站起身来走进庭院，一面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也许什么时候博雅自己去了忘川就……
　　却忽然停住了。
　　又僵了片刻，随后是意义不明的叹息。
　　诶，这却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博雅心中忽然闷了一下，也站起身来。
　　晴明回过身来，目光淡淡拂过博雅的脸，却说道，这天气，真是不好哪。
　　啊，是哪。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哪，晴明，你是不是，去过忘川哪？
　　博雅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似的问道。
　　晴明有些惊奇地抬起头，随即淡淡笑道，算……是罢。
　　而我却不知道，那里的景色，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哪。
　　……还是，莫要知道的好。晴明复坐回廊下，忽然间抬手拂灭了灯。
　　忽然暗了下来，失去光亮的四处，又再度死寂起来。
　　然而由于忽然想到了似乎颇是沉重的问题，让博雅不由得烦闷起来。
　　于是不由自主地将叶二付在唇边，吹了起来。
　　然而出来的，竟也不是哀戚的，或者是欢欣的曲调，只是漫溢着浑噩的迷茫的片断，仿佛是没有完成的曲子一般。
　　在他身后静静站立的晴明，却在博雅曲终的时候，发出极低微的声音。
　　遥远或是咫尺，苦痛或是喜悦，急于将一切抛却，却又想留住一切哪。
　　怎么了晴明？博雅讶异地转头望去。
　　……没什么。晴明又回复到平日的平和而带着少许狡黠的笑容说道，先告诉了博雅，到时候该不会惊慌了罢。
　　诶？！
　　要喝酒么，博雅？
　　难道晴明你真的去过……
　　可是在那株树下藏了几十年的好酒哪。
　　晴明！！
　　不喝酒的话，做些什么哪……
　　晴明！！你又不听我说话……喂，不要走啦！！那、那喝酒好了，晴明！
　　唔，喝酒。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