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知北游

11、11、中元

　　七月里的节日，七夕过去就是中元，俗云此日地府赦罪，需要诵经持斋，超度亡人。京城风俗是家家户户上坟如清明，各寺亦设有盂兰盆会。孙氏祖籍浙江余姚，家坟都不在京师，要上坟也无法上得，只能到相熟的寺庙办香烛念经，追奠祖先牌位。往年孙宅就在同坊的观音堂里做盂兰会，路近方便，出门便到。今年因为张夫人带着女儿也在，女眷多了，观音堂地方狭窄安置不下，太夫人遂教人出去请了椿树胡同成寿寺的诵经，订好去做中元。

　　成寿寺在皇城东南澄清坊，而孙宅位于皇城西南大时雍坊，女眷的轿马要穿过东西长安街，路途颇远，必须男丁护送出门。孙鑨、孙鑛兄弟各有公干，不消说是不能来的。张夫人母女叫了自家的二爷孙如源来陪送，太夫人婆媳这一干的护送任务本该属于孙如法，偏生孙如法自初六晚上挨了家法，至今尚未痊愈，骑不得马，这职责只好推让表弟。于是吕玉绳骑马带着家丁，押送十来辆轿马，大清早就浩浩荡荡东去。

　　七月天时女眷怕热，出门已是极早，到了椿树胡同也不过日头方才洒落金箭，却见寺庙门口已经停了车马。吕玉绳看见有“翰林院编修史”的官衔牌，返身去禀告外祖母：“史翰林家先到了。”太夫人道：“亲家竟比我们还早了，先进禅房见见。玉绳你在外殿候着，不要闯内，也不要乱走。”吕玉绳满口答应了，自有和尚带马引入外殿偏房，里面已经停着史翰林家护送女眷来的家属，乃是史翰林的侄儿记勋、儿子记纯，都是相识的，少不得也去会见。

　　内禅房女眷见礼，自然比外间更为繁缛，如湄、如澐姐妹随着母亲进门，里面的贵妇已笑语相迎出来，座上一名少女见孙氏众人入来，便以团扇遮面退入屏风之后。众人顿时知道定是孙如法的未婚妻史氏小姐，闺名记纫，表字兰佩。月初才闹了孙如法得罪岳父以致挨打的风波，大家在私下不知道议论了多少遍，此刻蓦然觌面，只恨史小姐太过遵礼，回避婆家也忒迅速，不能仔细看觑面貌。王氏悄声同女儿说道：“我瞥见一眼，史小姐五官端正，是个福相。”如澐心道：“她晓得世行哥的事情不？”

　　两亲家坐定叙话，月初的尴尬事自然是不方便提的，只好寒暄几句家常话。正在攀谈，站在门口守望的婆子进来报道：“新建伯王家到了。”史翰林之妻邵孺人便起身，孙太夫人道：“宅上约了王家？”邵孺人道：“是吴夫人先约了寒舍。”钱宜人笑道：“都是乡亲，不妨一道。”于是孙氏诸人也起身去迎接新建伯夫人。张夫人却忽然回顾两个女儿：“以眉、以云，你们暂且回避。”

　　如湄遵从母命，只是低低应声后退，如澐心底猛地一沉：“母亲……真有许配王氏之意。”这时候什么也说不得，只能仓促望了嫡母一眼，急忙跟随姐姐转入屏风之后。自有丫鬟婆子搬椅子让座，她心神不定，听着外面人声，过了良久，忽听如湄细声招呼了一句：“兰佩姊。”陡然醒觉：“史小姐也在这里。”

　　她一时又愁又急：“三姐搭讪作甚？万一史嫂嫂问我们为何回避新建伯家……”好在史小姐记纫只是遮着团扇安静坐着，听得招呼微微颔首，也无搭话之意。倒是如湄的丫鬟小鹊懵懵懂懂问了出来：“小姐，太太做什么叫我们进来？前月在李皇亲家，也不曾回避吴夫人啊？”

　　如澐恨不能塞住丫鬟的口，听得记纫那边轻不可闻的笑了一声，更是愧无地缝。如湄绞着帕子不语，如澐只好老起面皮，低声斥责：“太太有太太的道理，听从便是，多问什么？”小鹤也来凑热闹多嘴：“我记得前次新建伯夫人，还同四小姐亲亲热热拉手说话……”如澐气得将折扇敲在几案上，碍着未来嫂嫂在场，不好发作。小鹤乖觉，借口“我去倒茶”，拉着小鹊一溜烟跑开。却见那厢记纫身侧的丫鬟俯身听小姐说了几句话，跟着也跑出后门去了。

　　姐妹姑嫂三人一时静默而坐，禅房不大，外间声音传入甚是清晰，只听新建伯的吴夫人谈笑风生，意兴甚豪，又有小儿呱呱而哭，听介绍却是新建伯妾室新生的儿子，吴夫人抚如己出，特带来盂兰盆会奠祖。过了一阵丫鬟们陆续进来，小鹤先来跟小姐悄声絮叨闲话：“王新娘在厨下说，哪有大暑天气将新生的小囝抱出门来做中元的？分明不是自养，就舍得招摇炫耀。”如澐大怒，狠狠瞪她一眼以示谴责：“这等混话怎可乱讲！”小鹤只是唧唧呱呱笑，又附耳说道：“小姐可知道适才史小姐说了什么？她教金针——就是史家的妮子——教了我们一个乖，今朝陪送吴夫人来成寿寺的，正是新建伯家的三爷。人在外殿偏房候着，咱们好从后廊掩出门去，在窗外窥探个端的。”

　　如澐惊而且窘：“这位史氏嫂嫂，也忒出格！她为什么不去窥探世行哥的端倪？却拿我们寻开心！”咬牙训道：“不许去看。”小鹤笑道：“我不曾去看，小鹊和金针去了。听说王三爷……”如澐用折扇遮住耳侧，摆明立场不听，小鹊却跑进门来，冒冒失失地道：“小姐，不好了，那个王三爷，在前面同吕相公吵嘴呢！吕相公将文具都摔了，我同金针唬得跑回来了！”

　　记纫霍地放下障面团扇，倒转扇柄往屏风之外指了一指。孙氏姐妹懂得这是示意回禀家长，顿时吓得没做手脚处，如澐不顾害羞来阻拦：“兰佩姊，不成！老太太规矩大，要是晓得……我家兄弟要落大不是。再说……丫头的话怎好向前头说的？”记纫并不搭腔，只向婢女道：“叫阿纯进来禀告母亲。”声音甚是严厉，金针领命，四脚如飞跑去外面喊和尚：“请史二相公进来，大小姐有事寻他。”

　　史二相公记纯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出入内帏不避，闻姊命不俟驾而至，听了大姊的指令，却摇头如拨浪鼓：“说不得！吕大哥同王三哥……也没吵几句。又说了一些扯到我家的话……很难听……”记纫道：“什么话？”史记纯一脸哭相：“说了姊姊的……还有我的……亲事。”

　　小姐们在内里忧虑之际，外间的公子少爷倒已经息战。王承恩往太师椅上一坐，摇头道：“吕兄忒大脾气，你看看，将你妹夫都吓跑了。”吕玉绳冷笑道：“做不做得成我妹夫，还在另论。”王承恩笑道：“喔，好大口气！是说史老二呢，还是说我呢？今朝真是好没来由，一进门就受你排楦，我不过问了句令表兄的伤势，你就跳脚成这样，又不是我害他挨打。”

　　吕玉绳咬牙切齿，心想：“不是你害，能是谁害？”偏生王承恩毫无内疚，还要提最为不开的那壶：“我也是白担心来着，听说孙兄得罪了岳父，恶事传千里，连我家都晓得了。今日见不到他来，生怕是他的姻缘有变，被史翰林一怒退了亲事，不过问一句，你也不值得气急败坏。”吕玉绳板脸道：“没有的话，不劳担心。”王承恩笑道：“是呀！你连狠话都说下了，说是史翰林若敢退孙家的亲，你吕家就敢退史家的亲，大家都烧断头香，啧啧，我不晓得吕兄好生霸气！史老二都吓得眼泪汪汪，你当大舅子的，真不给人好颜面。看来要同你们家做亲，得掂掂胆量。”

　　吕玉绳被他怄得笑了，喊书童来收拾文具：“少陪，不同王兄啰嗦了，我还要做功课。”王承恩道：“真消停！史老二含了一包眼泪跑进去，我打赌是去传闲话。你适才那话定是风波，还有心思做功课？”吕玉绳道：“什么风波？难道史家还能将孩子话当真。”王承恩道：“嗯嗯，不当真！就算当真，反正也拆的是令表兄、令妹的两头姻缘，不干你事。倒教我们外人白替孙大哥操心，生怕他好好的婚事闹完了。”吕玉绳愠道：“我说了几遍不劳担心，尽管念叨什么？我表哥怕没姻缘？哼，若不是我家的规矩中表不婚，我父母早将我妹子直接许表哥了，何必搭着史家做团转亲家……”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愣，呆了半晌，低头整理纸笔。王承恩鼓掌大笑：“怪道呢！原来你们家规矩中表不通婚！我说……”吕玉绳只觉他笑得刺耳之极，愤然道：“各家规矩，干卿底事？听说王兄也是入了太学的人了，行事说话，也该长点受圣贤教的样子，何必只管在这里摇唇鼓舌，谈论是非。”

　　王承恩叫道：“啊呀，说到入太学，我倒忘记了要紧事！上回同你说求你荐个先生来的事……”正要说下去，忽然里面一阵喧哗，一个婆子奔出来道：“孙相公，吕相公，里头两位孙家小姐忽然中了暑，赶紧要登车家去歇息。老太太在诵经，不好抽身，吩咐两位相公先送小姐回家。”

　　王、吕二人都吓得起身，吕玉绳便叫书童：“快去请隔壁孙二爷过来。”他说的是一同陪送家眷的孙如源，乃是如湄、如澐姐妹的异母兄。书童跑了一圈，回来道：“孙二爷刚刚同史大相公出门喝茶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所谓史大相公就是陪史翰林家眷而来的侄儿史记勋。吕玉绳好不生气：“次湖表兄真是靠不住，亲妹子出事都寻不见他人！”这时候慌慌张张，责无旁贷，赶着叫家仆套了马，到寺庙后门去接孙氏姐妹的马车，一共二乘，另一辆是史家的标记，婆子说：“史大小姐和二相公也要归家，大相公既然不在，有劳吕相公顺路送一程。”吕玉绳同史府是两重姻亲，路途熟稔，当然更无异议，顶着正午的烈日，匆匆押车走了。

　　史翰林家距离成寿寺并不远，就在同坊的金鱼胡同，靠近十王府。护送孙史两家小姐归家，自然先拢史宅。两乘车一起进了后角门，婆子传话：“史小姐邀两位孙小姐在后花园暂歇，也请吕相公在我家书房小坐一晌，喝口凉茶、用个便饭。”此时正当中午，太阳晒得马蹄铁都要软了，吕玉绳头昏眼花，正恨不能找个阴凉地方歇一口气，闻言将马鞭子往书童手里一掷，便随着引路婆子往里走。转过一道回廊，又入一个月洞门，迎面假山成堆，花柳四披，是个幽静后院。他蓦地惊觉：“这地方不对，不是史翰林的书院。”刚问得一句：“这是何处？”就听呀的一声响，猛回头只见院门在背后关上了。

　　他情知不对，奔去推门，哪里摇撼得动，外面已经落了锁。再回头引路婆子也早走入花园深处不见了，紧追几步，鹅卵石小路的尽头是一角绣楼，隐约听得女子笑语。一时又不敢擅闯入去，只得扬声大叫：“史世伯，史大哥，纯夫弟，这是做什么？我还要归家，不能在府上久留。”

　　他一口气唤了史宅的三个男主人，最后一个就是准妹夫史记纯。前两个明知不在家，叫了也是白搭，后一个倒是不久现了身，揭开绣楼的竹帘，笑嘻嘻在楼上同他招呼：“吕大哥，得罪了！你适才在庙里同王三哥发狠的话，小弟听得不甚清楚，眼下我大姊也在这里，不妨请你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