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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该拿你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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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处被鲜血短暂浸染又迅速恢复平静的深潭谷地,墨无影带着迎风禧折向西北。地势渐高,林木也稀疏起来,裸露的黑色岩石和终年不化的积雪成为主调。寒风更加凛冽,卷着细碎的冰晶,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
墨无影的步伐并未因地形恶劣而放缓,反而隐隐加快了些。迎风禧运用着这几日熟练起来的赶路法门,咬牙紧紧跟随。他注意到,越往前走,空气中的灵气似乎越发稀薄,且隐隐透着一股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连风雪的声音都仿佛被某种力量吞噬,天地间一片死寂的苍白。
“阿鸦,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迎风禧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围的环境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墨无影没有回头,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快到了。”
又翻过一道覆盖着厚厚冰层的山脊,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那是一片巨大的、被环形山壁包围的盆地。盆地中央,并非预想中的冰湖或雪原,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漆黑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冻土。冻土表面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不见底的裂隙,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更远处,隐约可见几座高耸的、如同利剑般刺向灰白天空的黑色山峰,峰顶缭绕着终年不散的墨色云雾。
最令人心悸的是,这片盆地之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的魔气!那魔气并非简单的污秽邪恶,而是混杂着一种古老、狂暴、且极度阴寒的气息,与北境寻常的冰雪严寒截然不同,仿佛能冻结灵魂,侵蚀生机。连呼啸的寒风到了这里,都变得黏稠而迟缓,带着呜咽般的诡异声响。
“这是……”迎风禧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即使他修为尚浅,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地域的极端危险。那些漆黑的裂隙,仿佛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远处的墨色山峰,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黑狱冰原的边缘。”墨无影停下脚步,站在山脊之上,俯瞰着下方那片死寂的黑色盆地,玄色衣袍在夹杂着魔气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也是幽冥渊的……外围入口之一。”
幽冥渊!迎风禧的心猛地一沉。那个阿鸦曾说是离开宗门借口的、北境闻之色变的绝地!
“阿鸦,我们……”他声音有些发颤,“你不是说暂时不去幽冥渊吗?”
墨无影转过身,看向他。风雪和魔气吹拂着他的墨发,那双漆黑的眼眸在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也格外平静。
“是不去渊底。”他纠正道,“但此地,恰好适合你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迎风禧茫然。
“你之前所学,无论是人族养气之法,还是我教你的基础吐纳,都太过‘温和’。”墨无影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妖族修行,尤其是欲在短时间内稳固根基、激发潜能,有时需要一点……极端的环境,和压力。”
他指向下方那魔气弥漫、死寂一片的黑狱冰原:“这里的魔气,虽驳杂狂暴,却也蕴含着最精纯原始的阴寒与毁灭之力。对你而言,是剧毒,也是淬炼神魂、打磨灵力韧性的磨刀石。”
迎风禧看着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冻土,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明白墨无影的意思,这是要他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修炼?以魔气为磨刀石?这简直……疯狂!
“放心,只是边缘。”墨无影似乎看出他的惧意,补充道,“我会在你周身布下禁制,隔绝大部分魔气侵蚀,只引一丝最精纯的入体。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股压力下,运转我教你的法门,坚持,炼化。直到你的身体和灵力,能完全适应这一丝魔气的存在。”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迎风禧的眼睛:“若连这一丝都承受不住,炼化不了,那所谓的‘用往后所有时间来还’,也不过是空话。你永远只能是被保护、需要照顾的那一个。”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在迎风禧心上。他想起深潭边那场短暂的杀戮,想起阿鸦总是挡在前方的背影,想起自己那点微末的、在真正危险面前不堪一击的修为。
不,他不要永远这样。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他抬起头,迎上墨无影平静却不容退缩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魔气的、冰冷刺骨的空气。
“我……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定,“阿鸦,我该怎么做?”
墨无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率先走下山脊,朝着黑狱冰原的边缘地带行去。
迎风禧紧随其后。越靠近那黑色冻土,魔气的压迫感就越强。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和灵魂上的沉重负担。脚下是坚逾钢铁的冻土,裂缝中偶尔有惨白色的、仿佛骨殖般的冰晶反光。
墨无影在一块相对平坦、远离地裂的黑色巨岩旁停下。他让迎风禧在岩石背风面盘膝坐下,自己则绕着岩石走了几步,指尖黑色剑气吞吐,在岩石周围的地面上划出几道深深刻痕。刻痕迅速亮起幽暗的光芒,彼此勾连,形成一个简易却异常稳固的阵法,将迎风禧笼罩在内。
阵法形成的瞬间,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魔气压迫感骤然减轻了大半。但迎风禧能感觉到,仍有一缕极其精纯、却也极度阴寒狂暴的黑色气流,被阵法刻意引导,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缓缓渗入阵中,缠绕在他身周。
“凝神,守一。”墨无影的声音在阵外响起,清晰而冷静,“运转周天,引此气入足脉,循督脉而上,过重楼,入紫府,以自身灵力包裹、磨蚀、炼化。记住,无论多痛苦,心神不可失守,法门不可中断。”
迎风禧依言闭目,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开始运转墨无影所授的吐纳法门。他将意识沉入体内,小心翼翼地接触、引导那缕渗入的魔气。
接触的瞬间,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塞进了经脉!
极致的阴寒,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暴意志,瞬间席卷了他的感知。那不是简单的冷,而是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撕碎的酷寒!经脉传来针扎火燎般的剧痛,灵力运转瞬间滞涩,气血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呃……”迎风禧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又在下一刻被魔气的阴寒冻结成冰珠。
“稳住!”墨无影冷硬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引导它!你的灵力呢?包裹它!磨它!”
迎风禧咬紧牙关,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他拼命集中几乎要涣散的意识,催动体内那点可怜的、温吞吞的灵力,如同脆弱却顽强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那缕狂暴的魔气,试图将其包裹、拖拽进既定的运行路线。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且缓慢的过程。魔气如同拥有生命的凶兽,在他的经脉内左冲右突,疯狂挣扎,不断冲击着他的灵力防线,撕扯着他的经脉壁障。每一次冲击,都带来刮骨剔髓般的剧痛。迎风禧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又在魔气下迅速冻结,结成一层薄冰。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牙关咯咯作响,唯有那点微弱的意识,还在死死坚持着法门的运转。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温吞的灵力,在这狂暴魔气的反复冲击和磨砺下,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变得凝练、坚韧。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胚,杂质被一点点挤出,本质愈发纯粹。同时,那一缕魔气中的精纯阴寒之力,也在被他的灵力一丝丝剥离、转化,融入自身,虽然过程痛苦万分,却让他的灵力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锋锐气息。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般难熬。
阵外,墨无影静静伫立。风雪夹杂着魔气,吹动他的衣袂和长发,他却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唯有那双紧盯着阵中身影的眼眸,深邃如渊,里面清晰地映出迎风禧痛苦挣扎、濒临崩溃却又死死苦撑的模样。
他看到迎风禧嘴角溢出的鲜血瞬间冻结,看到他指甲因用力而崩裂渗出血珠,看到他的身体在剧痛中痉挛,又强行压制下去……
墨无影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打断。只是那样看着,如同最严苛的监工,也如同……唯一的见证者。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一缕魔气终于被迎风禧的灵力彻底包裹、拖拽着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无比艰难的小周天循环,最终落入丹田,被勉强镇压、开始缓慢炼化时——
阵中那单薄颤抖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前一扑,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冰碴和黑气的淤血,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倒地的前一瞬,一道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掠入阵中,稳稳地将他接入怀中。
墨无影低头,看着怀中脸色青白、气息微弱、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迎风禧,指尖拂过他唇角残留的血迹,触手冰凉。
他沉默地抱着他,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和丹田处正在缓缓运转、艰难炼化着那一丝魔气的、比之前凝实坚韧了许多的灵力波动。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在冰原上凝成白雾的气息,将怀中的人更紧地拥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僵硬的躯体。
黑色的冻土,死寂的冰原,呼啸的魔风。
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极端考验的土地边缘,玄衣的青年抱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人,如同拥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脆弱不堪的珍宝。
风雪无声,将这一幕悄然掩盖。
无边的冰冷,像是沉入了万载玄冰的湖底,连灵魂都被冻得麻木。然后是剧痛,从四肢百骸、经脉脏腑深处传来的、被反复碾磨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在黑暗与刺痛中浮沉,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暖意,从胸口和后心传来。那暖意并不炽热,却异常执着,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如同冰封世界里悄然点亮的一盏孤灯,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寒意,引导着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
迎风禧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玄色的衣料纹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人紧紧抱在怀里,背心和后腰贴着一片坚实的、散发着源源不断暖意的胸膛。脸颊则隔着衣料,贴着对方颈侧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脉搏。
是阿鸦。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晰了些许,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涌上一股混杂着羞赧、安心、和更深切依赖的复杂情绪。
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想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浑身软得如同被抽走了骨头,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经脉里更是空空荡荡,却又隐隐残留着被淬炼后的、异样的凝实感。丹田处,一丝冰冷但已驯服许多的气息,正在缓缓流转,与自身温吞的灵力交融。
“别动。”头顶传来墨无影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迎风禧立刻不敢再动,乖乖地伏在他怀里,只是悄悄抬起眼睫,向上看去。
墨无影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坐着,自己则被他整个圈在怀中,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墨发有些凌乱地垂落肩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正垂眸看着自己的眼睛,深暗如夜,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脸。
他看起来……似乎也有些疲惫。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底有着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
阿鸦为了救他,耗费了不少灵力吧?迎风禧心头一紧,生出浓浓的愧疚。
“阿鸦……”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喉咙也干痛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我……我没事了。你……”
“闭嘴。”墨无影打断他,空出一只手,从旁边拿过水囊,拧开盖子,递到他唇边,“喝水。”
迎风禧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清水。甘霖般的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他喝得有些急,呛咳了几声。
墨无影皱了下眉,将水囊拿开,另一只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慢点。”
等他平复下来,墨无影才又将水囊递回他嘴边,看着他一点点喝完,然后收起水囊。整个过程,他的手臂始终稳稳地环着迎风禧,没有松开。
“感觉如何。”墨无影问,声音依旧平淡。
迎风禧内视己身,感受着那空乏却坚韧的经脉,和丹田里正在缓慢恢复、且明显带上一丝冰冷锋锐气息的灵力,如实答道:“很累,很痛……但,灵力好像……变强了一点?也……变冷了一点。”他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缕被炼化的魔气寒意,依旧在四肢百骸中隐隐流窜。
墨无影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第一次,能炼化一丝,已是极限。做得……尚可。”
只是“尚可”吗?迎风禧心中有些失落,但想到自己最后昏迷过去,确实算不得成功,又觉得阿鸦的评价已经很宽容了。他低低“嗯”了一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风雪似乎小了些,但黑狱冰原边缘的魔气依旧浓重,压迫着感官。墨无影布下的禁制微微发光,将他们与外界大部分魔气隔开。
迎风禧能清晰地听到墨无影平稳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这种感觉太不真实,像是偷来的温暖。他小心翼翼地,将脸又往那温热的颈窝处埋了埋,汲取着更多令人贪恋的温度。
墨无影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
迎风禧立刻不敢动了,以为自己惹他不快。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推开并未到来。墨无影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环着他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那力道依旧强势,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冰冷的禁锢意味,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怀中的温暖和存在是真实的。
“阿鸦……”迎风禧鼓起勇气,轻声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等你恢复。”墨无影言简意赅,“每日引一丝魔气淬炼,直到你能在阵中坚持完成三个大周天而不昏厥。”
每日?迎风禧想起刚才那生不如死的痛苦,脸色又白了几分,但想到墨无影话语中隐含的期望,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好。”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问:“阿鸦,你当年……也是这样修炼的吗?”
墨无影沉默了更久。久到迎风禧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我?”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漠然,“我被抛弃在荒野时,连引气入体都不会。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试过。毒沼的瘴气,死地的阴魂,比这狂暴十倍的魔气……都曾是我‘修炼’的资粮。”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迎风禧却听得心头剧震,仿佛能看到一只弱小无助的黑色幼鸦,在绝境中挣扎,将那些致命的毒物和阴煞,当作救命稻草般吞下,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只为换取一线生机。
难怪……难怪阿鸦的剑气如此冰冷诡异,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决绝。那都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用最残酷的方式打磨出来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他想象不出阿鸦经历过怎样的黑暗与痛苦,只要一想,就觉得心如刀绞。
“对不起……”他哽咽着,将脸更深地埋进墨无影怀里,泪水浸湿了玄色的衣襟,“阿鸦,对不起……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了那样的话……”如果早知道,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早一点强大起来,是不是就能保护阿鸦,不让他受那么多苦?
墨无影感觉到胸前的湿热,身体再次僵住。他低头,看着怀中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散落在他臂弯里的、黑蓝渐变的发丝,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触动的微澜,有久远的痛楚,也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全心依赖和心疼的酸涩。
他抬起手,似乎想推开,指尖触碰到迎风禧冰凉的发丝,却最终没有用力,只是有些僵硬地、极轻地落在了他的发顶。
“都过去了。”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柔和,“现在,专心恢复。”
迎风禧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他知道,有些伤痛,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抚平的。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用往后所有的时间,去弥补,去温暖。
墨无影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怀抱的姿势,任由迎风禧在他怀中无声流泪。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生疏地、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
但那份小心翼翼,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清晰地传递出来。
风雪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黑狱冰原死寂的黑色冻土上,禁制微弱的光芒笼罩着相拥的两人。一个玄衣墨发,神色复杂;一个月白衣衫,泪痕未干。
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磨砺的绝地边缘,一个迟来的、带着血泪与悔恨的拥抱,和一次生疏却真实的安抚,悄然融化着经年的寒冰。
前路依旧漫长,淬炼的痛苦也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彼此依偎,共享着劫后余生的、微弱的暖意,和那悄然滋生、破土而出的、全新的羁绊。
冰原边缘的死寂,被禁制隔绝了大半,却依旧有丝丝缕缕阴寒魔气渗透进来,缠绕在呼吸之间。迎风禧体力灵力双重透支,在墨无影那带着强制意味的“休息”指令和怀抱传递来的温暖下,心神终于彻底松懈,沉沉昏睡过去。只是睡梦中似乎仍被残留的痛楚和寒冷侵扰,眉头微蹙,无意识地往那热源处更深处蜷缩。
墨无影感受着怀中躯体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和心跳,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他保持着怀抱的姿势,背靠冰冷的岩石,目光落在远处那几座墨色缭绕、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山峰上。那是幽冥渊核心区域的标志,也是这片绝地魔气的源头。
他需要调息,恢复方才为迎风禧疏导经脉、驱散魔气侵蚀时消耗的灵力,也需要尽快熟悉和适应此地更加精纯(也更危险)的阴寒能量,为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
闭上眼,刻意放缓呼吸,试图将心神沉入丹田,引导天地间那稀薄却精纯的灵力入体。
然而,心神刚刚凝聚,一丝异样的阴寒,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牵引出来。
不是来自外界的魔气,而是源于他自身血脉、骨髓深处,早已与他的剑意、他的力量融为一体的……某种冰冷烙印。
眼前的黑暗,瞬间被猩红与污浊取代。
破败肮脏的街角,腐臭的气味。幼小的、羽翼未丰的黑色身体被狠狠踢开,砸在冰冷的石墙上。唾骂声,石块砸落声,混杂着“晦气”、“滚开”、“带来灾厄的畜生”的诅咒。翅膀断了,很疼,更疼的是那些充满了厌恶和恐惧的眼神,来自同类,来自他本该称之为“家人”的存在。
墨无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环着迎风禧的手臂肌肉贲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他闭着眼,没有动。
画面破碎,转换。
漆黑的雨夜,泥泞的沼泽。为了抢夺一只被毒死的腐鼠,与体型数倍于己的沼泽毒蜥滚作一团。毒液腐蚀着羽毛和皮肤,带来烧灼般的剧痛和麻痹。獠牙撕咬着脆弱的脖颈,腥臭的呼吸喷在脸上。没有技巧,只有野兽般的撕咬和本能的求生欲。最后,是冰冷的、带着毒腥味的血灌入口腔,和毒蜥渐渐停止挣扎的巨大身躯。他赢了,却像条濒死的野狗一样趴在污泥里,颤抖着,连吞咽的力气都快没有。雨水冲刷着污血和毒液,却洗不掉骨髓里的寒冷与肮脏。
丹田内原本平顺运转的灵力,忽然变得滞涩、滚烫,隐隐带上了暴戾的波动。墨无影的呼吸乱了半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与周遭的冰寒形成鲜明对比。他强行压制,试图将心神从那些不堪的画面中抽离。
但回忆如同附骨之疽,一旦被触动,便疯狂蔓延。
阴森的古战场边缘,徘徊着无数饥渴的残魂与煞气。他只是想寻一处稍微安全点的栖身之所。却被一群没有实体、只有恶意的阴魂团团围住。它们尖啸着,穿透他的身体,撕扯他的魂魄,带来远比□□伤害更甚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他挣扎,用刚刚领悟的、粗浅而狂暴的妖力攻击,却只能激起它们更凶猛的吞噬欲望。意识一点点模糊,仿佛要彻底沉沦在那片怨魂的海洋里,化作它们的一部分……
“唔……”一声极低、却饱含痛苦的闷哼,从墨无影喉间溢出。他环着迎风禧的手臂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怀中人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沉睡中的迎风禧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弄得不舒服,轻轻哼了一声,睫毛颤动,却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抬手,搭在了墨无影紧绷的手臂上,像是在无意识地安抚。
这细微的触碰,却像是一点火星,骤然落入墨无影濒临失控的识海!
那些黑暗血腥的画面并未散去,反而骤然一变!
温暖的树洞,干燥柔软的干草。一只羽色鲜亮、叽叽喳喳的喜鹊,小心翼翼地将水和食物推到他面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让他无所适从的关切……
桃花纷飞如雨,粉白的花瓣沾在那黑蓝渐变的羽毛上。他低下头,用喙尖极轻地啄去……那一刻,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柔软得不可思议,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然后,是那张同样清秀、却变得疏离的脸,那双依旧清澈、却吐出冰冷字句的眼睛——“弟弟”。
这两个字,比所有唾骂、所有毒打、所有魂魄撕扯,都要来得锋利,来得残忍!瞬间将他心中那点刚刚萌生的、不敢置信的温暖与希冀,撕得粉碎!
凭什么?!凭什么他在泥泞血污里挣扎求生,受尽世间一切冷眼与苦难后,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光,一点暖,却要被他亲自定义为“弟弟”?轻描淡写地,将他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渴望、所有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都打入万劫不复的“亲情”牢笼?!
滔天的恨意,混杂着被背叛的剧痛、长久压抑的暴戾,以及灵魂深处那些黑暗过往积累的怨毒与冰冷,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墨无影猛地睁开眼!
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寒潭的墨黑瞳孔,此刻却赤红一片!眼底再无半分清明,只有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漆黑戾气与毁灭欲望!眼角那颗泪痣,在猩红眼瞳的映衬下,妖异得如同滴血。
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狂暴、混乱、冰冷刺骨!原本稳固的禁制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几乎要被从他体内溢出的、夹杂着血腥与绝望的黑色气息冲垮!怀中的迎风禧被他失控的力道勒得脸色发白,即使在昏睡中也痛苦地蹙紧了眉,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
墨无影却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死死地盯着虚空,眼中倒映的只有那些破碎的、染血的画面和那双吐出“弟弟”二字的嘴唇。无边的黑暗与疯狂吞噬着他的理智,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在心底尖啸:毁了他!就像毁掉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一切一样!让他也尝尝被抛弃、被践踏、被撕碎的滋味!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五指张开,指尖黑色剑气疯狂吞吐,扭曲缠绕,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缓缓地、颤抖地,移向怀中迎风禧脆弱的、毫无防备的脖颈。
只要轻轻一划……
只要……
指尖距离那白皙的皮肤,只剩寸许。
迎风禧似乎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搭在墨无影手臂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指尖微微勾住他的衣袖,嘴里含糊地、带着哭腔梦呓:“阿鸦……别走……冷……”
这声细微的、带着全然依赖和脆弱呼唤的梦呓,如同一点微弱的星光,骤然刺破了墨无影眼中无边的猩红与黑暗。
指尖的黑色剑气猛地一滞!
他赤红的瞳孔剧烈收缩,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迎风禧苍白却依旧清秀的脸上,落在他紧蹙的眉心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落在他无意识抓住自己衣袖的、冰凉的手指上。
阿鸦……
他在叫阿鸦。
不是在叫那个高高在上的“煞星”墨无影,也不是在叫那个被定义为“弟弟”的墨无影。
是在叫那个……会笨拙地为他啄去花瓣,会在风雪夜里拢紧羽翼,会在星空下低应一声的……阿鸦。
疯狂翻涌的戾气和杀意,如同潮水般骤然褪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茫然与剧痛。那些黑暗血腥的记忆并未消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灵魂深处,但眼前这张脸,这声呼唤,却像是一根脆弱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将他从彻底坠入黑暗的边缘,险之又险地拉了回来。
指尖的黑色剑气无声溃散。
墨无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下,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岩石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眸缓缓闭上,再睁开时,那骇人的猩红已然褪去大半,重新变回深沉的墨黑,只是眼底残留着惊悸、疲惫,和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依旧昏睡、却因他刚才失控的力道而脸色不佳的迎风禧,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方才那一刻,他是真的……差点杀了他。
因为那些不堪的过往,因为那句刻骨的“弟弟”,因为长久压抑的恨与痛,他险些将唯一给予过他温暖、此刻又毫无防备依偎在他怀里的人,亲手毁灭。
一阵后怕的寒意,比黑狱冰原的魔气更冷,瞬间席卷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勒得过紧的手臂,改为一种更轻柔、却依旧紧密的环抱。指尖颤抖着,拂过迎风禧脖颈上被自己刚才的杀气激出的细小鸡皮疙瘩,又掠过他微微汗湿的额发。
然后,他将脸深深埋入迎风禧散着草木清香的发间,闭上了眼睛。
身体依旧紧绷,气息依旧不稳,脑海中那些黑暗的记忆也依旧在叫嚣。
但怀中的温暖和重量,那声无意识的“阿鸦”,却成了此刻唯一能将他锚定在现实、不至于彻底被过往吞噬的浮木。
冰原的风,穿过禁制,带来呜咽般的声响。
墨无影就这样抱着迎风禧,一动不动,如同两尊在绝地边缘相互依偎、抵御着内外寒流的雕像。
许久,直到迎风禧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睡颜也安稳下来,墨无影才极轻地、近乎叹息地,吐出一句破碎的低语,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我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