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0) ...
-
(10)
一个多月过去了,摄影展厅里人来人往。尤其是一个名为“双色”的展区,很是受欢迎,人们的停留一再造成人流堵塞。
彬妮的新作品获得高度评价。她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驻足在一副巨型照片前发呆。边上的一个声音突然打破频率均匀的嘈杂声,传入彬妮的耳朵:“我的彬妮……”彬妮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她转过脸来,望见卢克的脸。
与以前一样的娃娃脸,根深蒂固的爱情的嘴脸。彬妮挤出一个微笑给他,随即又转回脸。再次望向大幅照片里的影像,她意识到别扭之处……照片里的安德鲁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转过去,将背对着照片,继续朝前走,想甩开卢克。卢克也下意识地瞅一眼那照片,翻了个白眼,追着彬妮来到馆外。
“彬妮——”
彬妮闻声停下来,却没有转身。卢克继续说道:“彬妮,听我说。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她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我以后也再不会伤害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来吧!”卢克一口气说完这些,彬妮还僵在原地,气氛陷入沉默。
这时彬妮的手机铃突然响起,彬妮反应过来,打开手机看到贝蒂的短信。
“贝蒂现在需要我……”彬妮挤出这几个字。卢克在她身后哭笑不得,他不想拖延时间,不想被等待答复而饱受折磨。他走进一步,摊开手笑道:“彬妮,你是同性恋吗?”彬妮反瞪着卢克,后者继续说道:“瞧,你对贝蒂都比对我要好!”彬妮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怒火,反问他:“对你好,你配吗?”但话一说出口,彬妮就后悔了,即便那是实话。卢克像个木偶一样,傻在原地。她说的,永远都比她想要说的要狠。
彬妮红着眼圈,神情恍惚地错开卢克,朝着更远处的车道走去。过了今夜,就是明天——将是她自己送给自己的祭日。
“贝蒂,听说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是吗?”彬妮和贝蒂吃着晚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顺便习惯性地将自己盘子里的肉摆到贝蒂的盘子里。
“应该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贝蒂心不在焉地说,欣然地吃起来。
“那么他们会到哪里去呢?”彬妮不知第几次又灌下半杯香槟,又问道。
“呵呵,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问个不停?‘十万个为什么小姐’,少喝点,吃饭吧,那个和你不相干……不过,也许自杀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吧?或者灵魂会留在人间徘徊着……想想就觉得诡异,算了,还是吃饭吧!”贝蒂说着,做了个鬼脸,继续品尝她碟子里的美味。
“是啊,更何况是个罪孽深重的灵魂……但愿什么都没有了,不然飘在人间,徘徊在爱的人们身边,却不能够被发现,不能够和他们交谈,这该多痛苦啊!”彬妮有些微醉了,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伤感,并且毫不掩饰地将这股伤感透露在话语里。她掩饰了一辈子,戴了许久的面具,有时候真的需要休息一下,想给自己一个长长的假期。取下坚硬、冰冷的面具,抛开人们的视线不闻不问,做一回自己。
贝蒂眼看着彬妮醉倒了,她赶紧放下刀叉,扶起她。
终于将醉成烂泥的彬妮拖回家。彬妮赖在沙发上裹着毯子睡着了,贝蒂打开电视机,晚间新闻在播放明天的天气预报。看来有一场大风雨要来了。
天空凝重,天空迅速转变着色调,周围浓结的色彩仿佛外星人占领地球的电影般。法国即将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
彬妮穿着整齐,开着车穿行在街道上。车,车身也很干净。没有收音机音乐,玻璃外的声响被隔离得很小声。此时的她,感到无比镇定,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想到在电脑里看了无数遍的那个开阔的悬崖和大海,她一瞬间感觉很自由。
车缓缓前行,她还不急着这么快地结束,仿佛葬礼一般,这需要更加庄严尊重,最后的回顾一样,流过这座居住了多年的老城。“再见,我最爱的餐馆;再见,靠近窗户的椅子;再见,路边站立了这么久的常青树;再见,夜晚温暖人心的昏黄路灯;再见,路人,即便我还未来及认识你;再见,卢克,即便你伤害过我,但我现在原谅你;再见,亲爱的贝蒂,没有我你现在应该也能够很开朗地生活了;再见……我深爱并且一直、一直爱着的妈妈,我一直都没和您说过,但我真的爱您,下辈子一定不要再要到我这样不懂事的女儿;最后,我最最放不下的……安……安德鲁?”彬妮抽出手快速抹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一个修长淡薄的身影瑟缩地站在挡风玻璃的正前方。在还差一点的位置,彬妮的车才刹住闸。彬妮愣住了,急刹车的声音已经被狂风呼啸掩盖过去,前面的人快速绕到侧面,疯狂地拍打着她的车窗。
彬妮还在犹豫着是否要打开车窗,但安德鲁仍旧疯狂地拍打着,催促着。最终,她还是打开车门,抬头与安德鲁四目相对。顿了几秒,安德鲁突然伸手拽住彬妮的手腕,将她拉下车,顺着马路跑起来。
刚开始零星的雨点,一颗一颗低落,每一颗都很大。安德鲁与彬妮和人们一起奔跑在街道上,逐渐密集的雨水拍打在他们的脸颊上。安德鲁和彬妮一边跑,一边互相对望,开怀地、放肆地大笑着。树枝在天空旋转,白色塑料袋好像逃离主人的气球一般,向更高的天空划去。
克里斯抱着酒瓶踉跄着绕进死巷子里,贴着墙壁坐着。冰冷的大雨灌醒了他的醉意,他感觉这一刻,自己无比真实地活着。
此刻卢克还住在旧居中。再次停电了,再没有人替他交电费,他只得安静地坐在黑暗里,惆怅地望着窗外的雨。他边上的移动电话开的静音,闪动个不停,可没有主人的理会,它只好孤独地杵在那里。
安德鲁带着彬妮躲到小时候上学的小学楼里,他们爬上二楼,来到窗边。彬妮用手在布满水蒸气的玻璃上擦出一块透明区,观望着外面原本熟悉的景色都已面目全非。安德鲁也学着她,拽着袖口擦出一块来。
树冠被吹得倒向一边,塑胶板薄片在地上和半空翻转……逗留在学校的学生应该大部分都被老师带领着躲在楼里了,不过还有一部分学生顶着被压扁的大纸箱在校园里随着风奔跑穿行,玩刺激的游戏。
硕大的雨点很快密集起来,再没有学生敢在底下奔跑,只剩下无助的花草和灌木孤独奋战着。窗户很厚,外面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响声,仍然很震撼,彬妮兴奋地凝视着这一切。身边忽然响起歌声,安德鲁在唱歌——
no amount of coffee
no amount of crying
no amount of whiskey
no amount of wine
no, nothing else will do
i've gotta have you
i've gotta have you
i've gotta have you
……
彬妮很快也加入他,他们一起大声唱起来。是the weepies的歌,gotta have you。好听的民谣,是很早以前,彬妮在安德鲁生日时唱给他听的歌。
一首歌毕,两人已经眼泪模糊,互相凝视着对方。随后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大声唱歌,让她能够痛快地哭出来,很是畅快。安德鲁突然伏在她耳边说:“曾经是你保护我,我希望从今以后换我来守护你。”
“安德鲁,你是个天使,而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只会一直伤害你。”彬妮没有转过脸来,她盯着玻璃窗上乌云背景里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她在那块唯一的透明区上呵气,让它再度迷蒙起来,然后用手指在上面涂写。
“Andrej=Angel”,彬妮写好,转过脸来,朝着安德鲁挤出一个微笑。安德鲁冷冷地看着那行字,不经彬妮同意,就伸手涂去它们。他的手滑下,冰凉的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悠长的痕迹,他失落地垂下眼睫。
彬妮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她不能再隐瞒,无法让那个秘密再被埋藏,否则她就要被压迫得窒息了。她的声音干涩:“原本今天这个时候,我已经死了……”
安德鲁一惊,他迅速抬起脸,怔怔地望着彬妮,质问:“‘死了’……那是什么?”
彬妮的眼泪再次溢出,声音急促地说着:“我的车应该穿过公路,而不是遇见你,然后……然后我的车会带着我去往郊区,直到海峡,一直一直开下去,然后我的车和我一起,飞入海里——”安德鲁突然给了她一巴掌,她的话打住在这里。她懵了,面红耳赤。他的眼光柔和下来,甚至是悲悯,对彬妮说:“为什么……什么事情不能忍受,什么事情让你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有什么不能解决,以至于非得……”
彬妮想:“我也说不清楚,心里感到了绝望,像个黑洞,无法填满。”她搓揉着滚烫的脸蛋儿,注意到安德鲁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伸手过去握住它。他害怕失去她,但更害怕她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外面已经乱作一团,风雨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