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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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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心信心满满地送摇光去音乐学院的教授那里上课,对老师而言,她并不愿意收摇光这样一个基础不算太好,且并非亲手带大的学生。
江秋心陪笑递上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哎呦老师您不愿意收没关系的呀,您先听听吧,她弹琴很好的。”
老师看着站在钢琴前闷声不吭瘦地像鬼一样的摇光,心想这小孩这么木,大概读书早,年龄又比同级的孩子小几岁,收下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于是坚决地摇头:“她来得太晚了,进度跟不上别的学生,我的学生都是从小跟着我学,要不然也跟了我好多年了,你们现在才来,太晚了!回去吧!她肯定考不上的!”
摇光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只想回学校好好读书,考个普通的大学就可以,她的眼珠子落在江秋心递过去的白色信封上,希望老师可以把课时费还给江秋心。
老师的确没有收下信封,她把信封塞回摇光的书包,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开了。
江秋心心有不甘,她不信她这辈子止步于此,于是她咬咬牙,第二天继续带着摇光敲开老师家的门:“席老师,求您了,您就先试一节课也行,我家孩子很聪明的,您试完觉得她还是不行,那我们立马就走!”说着推了摇光一把,把唯唯诺诺的摇光推到老师面前。
席隐很为难,实在是这小孩怎么看都不像聪明有领悟力的样子,头一直低着,身子也可怜兮兮地缩着,整个人又瘦又小,胳膊细得看上去没有任何劲,手掌也小,那一双眼珠子沉寂地宛若一潭死水,安静到没有任何存在感,让她很难相信眼前的二木头会是好苗子。
“席老师,求求您了,我们大老远过来一趟真的不容易。”江秋心可怜巴巴地求着,她谦卑的微笑让摇光更加难受,江秋心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尊严扔在地上踩碎,然后一面把怀里的信封塞了过去,顺带着将摇光的自尊也从身体里抽出来。
摇光的头更低了,她觉得很难堪,不愿意收就算了,她并不想读音乐学院的。一面想着,修长的十根手指把衣角搅得稀巴烂。
席隐看着江秋心一脸卑微虔诚的模样,着实过意不去,试一节课让这个女人死心吧,于是她点了点头,同意试课。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江秋心连忙从包里掏出摇光的琴谱,剥下她的外套,“快去,别让老师等!”说完她抱着书包和外套,缩回角落里。
摇光接过江秋心手中的琴谱只觉得沉重得抬不起手,她再次看了一眼那包白色的信封,心中对钢琴的厌恶更多了一分。
珊瑚......珊瑚让她不要怨恨,不要厌恶,不知道珊瑚是不是也走过这样的路,被人拒之门外,乞求着才有上课的机会。
怎么可能,她那么优秀,有她那样的学生会是所有老师的骄傲吧!
她一步一步踩在地板上,没有地暖的地板冷得她蜷起了脚趾。
好冷,好想逃,不想弹了......
想逃,想逃......
琴房不大,席隐坐在另一架钢琴前面,而江秋心缩在角落里,整个房间就听到摇光的脚摩擦过地板的声音。
还有时钟走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像走在危险的钢丝上,随时都会掉落。
席隐把面前这架钢琴的琴盖掀开,支起后顶盖,慢条斯理地问:“你弹什么曲子?”
摇光抬起头,露出微弱光芒的眸子,用别人听不见的颤抖的声音缓缓地说:“贝多芬的《悲怆》。”
“开始吧!”
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庄严的慢板转辉煌的快板,技术上没有难度,她想就跟平常一样就可以了。
钢琴的琴键有些凉,黑键摸上去与家里的手感不一样,是磨砂的琴键。
钢琴正中间漆着金色的Steinway & Sons的标志,与钢琴比赛用的相同的琴。
老师家里的琴谱和黑胶唱片真多,多得堆满了整面墙,就连墙角地板都堆满了乐谱。
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满意她弹的,索性不满意她就可以回家了,江秋心也不会逼她弹琴了。
想着想着第一乐章就稀里糊涂地弹完了,摇光木然地停顿了一下,开始第二乐章。
所有的乐章结束后,年迈的钢琴老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嗯,你从头再来一遍。”
就与之前上课时一样,从头再来一遍就开始指导她错误的和需要完善的地方了。
摇光恍惚极了,麻木不仁却极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得按照老师的指导修改每处需要修改的地方。
席隐看着认真的小女孩,心中一动,她抿了抿唇,转过身对一旁坐得端端正正陪着上课的江秋心说:“你家小孩悟性不错。”她咳了一声,“挺聪明的,讲一遍就能改,或许努努力可以上,但是现在我不能给你们保证,一切还是要看她自己,努力了就能上,不努力考几年的学生大有人在。”
江秋心感激地像什么似的,她紧紧地握住席隐的手,笑得眼角的皱纹愈加深刻:“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摇光她一定会努力的!”
“嗯,这首曲子不用弹了,但奏鸣曲还是要练的,我们换一首新的练。”席隐翻着琴谱,“还有练习曲和巴赫也要练起来,你以前都弹过什么曲子?”
从老师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摇光认不出来的路是哪一条,路上一片漆黑,路灯微弱的光芒冷得像冬日的雪。
江秋心却一脸喜气洋洋,她掏出手机跟丈夫通电话:“嗯,我们下课了,老师肯收她了,以后每周两节课,周一和周四,你放心吧,晨晨怎么样了?你让他听电话......”
截然不同的街景,慢慢亮起颜色不一的灯光里荡漾着饭菜的香气,摇光已经很饿了,但是江秋心走得很慢,她还在跟见欢讲话。
摇光看着脚下的鞋,鞋带散了,拖在地上黑地不成样子,但她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任由鞋带散开着。
江秋心与见欢通了好久的电话,久到摇光已经感觉不到饿意,这才挂断电话,她有些着急地跟摇光说:“这几天我陪你把房子看好,把钢琴租好。你弟弟那里没人管,我得赶紧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抓紧时间练琴,刚才你也听到老师说的话了吧,必须每天睁眼是钢琴,闭眼也是钢琴。等你校考考完了我再来接你,你手机不要关机,到时候我会把学校里录好的课程发给你,别忘做学校的作业!还有......席老师那里嘴甜一点,她好不容易才肯收你,你不要惹她生气,你也看到了,我们能上课是多么地不容易,大家都付出了很多,你弟弟一个在家没人照顾他,爸爸在外面辛苦工作,就是为了能给你出学费,你要懂事点,不要再让我们担心了,傅摇光,我跟你说,咱们真的很不容易,校考必须一次性通过,我们没有钱供你再考一次了......”
极快极轻的语速,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
她无数次地像今天一样念叨叮嘱,望女成凤。
摇光低下头,极轻地应了一声,泪意湿润了眼眶。心脏极其缓慢地跳动着,带着微弱的温度,扑通、扑通、扑通。
江秋心第三天就订了动车票连夜回了家,摇光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眼神有些无助。
有点害怕。
害怕这个完全不熟悉的城市,害怕严厉到从来不会微笑的老师,害怕因为无休无止练琴而举报她的邻居,害怕晚上一个人在漆黑的屋子里入睡,一翻身能看到的只有床边立着的庞然大物。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架琴,烧水壶和电饭锅还是江秋心临时给她买的,摇光不会做饭,只能用电饭锅煮点粥。
平时除了专业课还要去上乐理课,乐理课是钢琴老师介绍的老师,这周六第一次去见他,晚上还要回到小屋子里学习文化课。
只是单想到要做的事情,她已经开始厌烦了。
乐理老师家住得偏远,摇光心惊胆战地提前查好路线,还是难以免于不安。
陌生的城市里,再看其他来上课的同学们,无一不是家长陪着,她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忍耐。
要忍得住寂寞,忍得住害怕,想想珊瑚,珊瑚那样优秀的人说不定也是这样忍过来的。
想着这些,摇光颤颤巍巍地拿着手机,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看着看不懂的地图,一个人坐上开往郊区的公交车,乐理老师家住得实在远,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
上乐理课的老师是一位中年男性,平时不苟言笑,只有在摇光回答问题答错的时候才会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半晌都不出声,直到摇光浑身汗毛倒立时,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呵呵两声,阴阳怪气笑着问:“你觉得你回答地对吗?”
摇光害怕极了那样的笑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一直搓啊搓,把原本用来擦鼻涕的纸巾搓得稀碎,再把稀碎的纸巾揉成团,塞进掌心。
她想,他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回答地正确或者错误呢?
还是说,作为教师该有的威严,这是不能省略的。
“我们上节课讲到哪里了,唔,对,和弦,你来说说有哪些和弦!先说说三和弦吧!”他慢慢喝了一口茶杯里的茶,又吸了一口烟,舒服得冲一旁吐出烟圈,然后翘起二郎腿,一双不太大的眼睛审视着女学生,眼底毫无笑意。
“有......大三和弦、小三和弦,还有......增三和弦和减三和弦。”摇光抠着手,声音抖啊抖,一边翻着眼白努力回想在家里背过的内容。
“嗯,那转位呢?”
摇光小心翼翼极其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六和弦?”
老师终于露出了令摇光害怕的笑容,他呵呵了两声:“然后呢,继续啊!”
摇光看不懂他的笑容,不知道自己答得对不对,明明已经背会的内容在看到他的笑后顿时心虚地不得了,有把握的知识点忘得一干二净,在沉默了将近一分钟后,她才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四个字:“四六和弦。”
憋在胸口的气终于吐了出来,与空气中的烟混合在一处,摇光感觉自己快断气了,再这么上课上下去,自己非神经衰弱不可。
老师终于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但他依旧不露声色,只是收起了阴阳怪气与皮笑肉不笑:“速度要快,以后考试你可不能这么慢,所有的和弦与转位都要掌握地很熟练,那我们再来说说七和弦......”
摇光两眼一翻,几乎想昏死过去。
走出老师家的时候,她的腿还在抖,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身后庞大的建筑物,无穷的孤寂和恐惧深深地涌上来,她看着黑洞洞的单元楼,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掉一般,她终于没忍住,低下头轻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