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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少 其一 ...

  •   解兰醒来的时候,在一座小庙里。荒山之寺,勉强遮风挡雨。
      身旁一堆火,火的那边坐了一个人。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见她醒了,笑着说:“醒了?”
      解兰愣愣地点一点头。
      “还没问娘子如何称呼?”
      娘子?也不知为何,解兰下意识地就答:“我……我没有名字。”
      他面上有了些疑虑,接道:“娘子出身……连花名都无?”
      花……花名?解兰总算反应过来了,她分明是在家里翻阅解庭归的诗集,怎么一睁眼就到这里来了?
      他见解兰面容痴痴,只当她初逃枷锁,心神恍惚,索性就将始末再重复了一遍。
      “某前日路过青州,娘子自陈出身秦楼楚馆之地,不堪老鸨虐待,愿意跟随某上京,某一时不忍,便赎下了娘子。”
      解兰恍然,竟是如此。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她竟莫名上了这位不知名姓的女子之身,来到了一个不知岁月的古时。
      “我……只知道自己唤‘阿兰’……”
      “兰?可是兰花的兰?”解兰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见得他眼眉一弯。
      “清雅脱俗,好名字。既如此,阿兰小娘子便随某姓吧,叫作‘解兰’,如何?”
      “公子名讳?”解兰不禁轻轻问道。
      “不才,姓解,名庭归,解庭归。”
      解庭归?!
      解兰瞪圆了眼睛,想起了还摊在书桌上的《芝草集》。
      遇见解庭归,比她穿越了这件事更让她震惊。
      解兰赶紧敛回自己吃惊的神色,缩着膝盖在火堆边坐好,忍了好久,还是偷偷瞥一眼解庭归。
      原来……他生得是这般模样,有些朴实无华,但那唐代的画师却没一个画得如此生动。
      解庭归将包裹向颈下一垫,不怕脏乱便顺势席地而卧。解兰脑子乱糊糊的,索性应了自己守夜的请求。
      拨弄着解庭归睡前已侍弄好的火堆,解兰摸索着坐得离他更近了一点,远离外间的凄风苦雨。
      怪道,如今她却是心思澄明,半点想不见惊诧,只觉得安宁舒适。解兰暗暗一笑,瞥一眼熟睡的人。
      解庭归,字芝草,无号,永州解氏旁支,家中第二子,家境贫寒,少时常借书以观。二十有一与林氏成婚,二十有三参加科举,不中;次年又举,不中;第三回考,才夺魁,一时风头无两。
      时人传言解庭归“皑皑如松,进退有度,举止风仪温雅疏朗,文辞有如泉水穿林而过,淙淙有声,致密尽理”,他的诗歌“言语清丽,一扫宫诗颓丧之风,如春风耳,不觉而悦”。
      解兰自己本是个慢热的人,爱不来跌宕突折的文风和排山倒海的语势。解庭归的诗恰恰受她喜欢。从头一回见他的诗,到与他的诗相伴八年,解兰自以为与他不算知音,也算挚友。当然了,解兰单方面。
      身边的亲朋好友没人不知道她喜欢解庭归。应试写的作文、瞎写的小说灵感来源、朋友圈的配文,不用问,大家都知道肯定是那个叫甚么解庭归的诗。
      在刚上高一的时候,解兰从网上买回来的《芝草集》早已被翻烂。那天舅舅来家里做客,和妈妈叙叙旧,偶然发现了她书桌上的《芝草集》。
      那书已经卷页了,看得出压平的痕迹。一翻开,纸张泛黄变糙变脆,大部分都已脱页,却还被书的主人细心夹好,整整齐齐。
      舅舅合上书,回头轻声问她:“你喜欢解庭归?”
      她低头绞着衣角,点了点头。舅舅是做文物的,身上有一种和那翻旧的古书一样的气质,解兰喜欢同他待在一块,又有点怵他。
      久之,又点了点头。
      舅舅摸了摸她的头,她也听见他笑了,他说:“缘分。”
      什么缘分?解兰抬头茫然看看他。
      他又说:“缘分。”眼睛笑得眯起来。
      于是今年高考结束那一晚,妈妈递给她一个包裹,说是舅舅送给她的毕业礼物。
      一封信,一块残玉的照片,和十本古书。
      舅舅在信里说,在她上初中的时候,《芝草集》抄本被发现,应当是目前最完整的版本,经过几年的修复校对,如今正好予以存档出版,他特意请朋友做成了古书的模样,希望解兰喜欢。
      关于那块残玉,舅舅说,“这是现场发现的,好看么?可惜即使研究价值不高,也不能带出来,只好拍给你瞧瞧了。”
      那块残玉只能看得出粗糙又随意地雕刻了一朵兰草,解兰心里却欢喜,对着灯光细细地看,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那十卷《芝草集》添补了不少解兰没读过的诗,她日夜捧着,与之作伴。
      来到异世之前,她正读到解庭归的《夜宿胧山》。
      “溪向半山月,枕间三尺书。”
      那是他第一次被贬,到了南方的一个小县城作县令。初来时,事多繁琐,林氏又不堪暑热,得了重病,解庭归只好将她送到附近的一座丘山——胧山上避暑养病。后来县城杂事步入正轨,解庭归也便常去胧山看望林氏。
      那一夜他宿在山上的屋子,春山四静,爱妻爱女在侧,他在月下林中听得溪水潺潺,手握古书,闲坐许久才沉沉睡去。
      解兰又瞥一眼火堆旁睡着的解庭归,心又安静下来。
      解庭归,那时还是少年心性。越级言事被贬,他不信邪;小人构陷被贬,他不信命,他好似总以为终有一日,被时人评为“才气与心气并高”的少年会站得比谁都高,做出比谁做的都更有利于百姓的大事,成就一番他的志向。他以为,他不会成为屈原,也不会成为贾谊,更不会成为那些庸庸碌碌的人。
      可惜,等到他年近半百,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从一刚开始,他就注定了一贬再贬,最终永无报负之日。一身素袍轻衣,重病缠身,在江船离家乡还有几里之时,终了了他流离的一生。
      君非仁君,时代造就了他的命运。老师说。
      心似芝兰,身如蓬草。后世的人们叹惋。
      解兰喜爱他,自然也为他的不幸而伤怀。
      如今,一切还来得及。解庭归还未登上庙堂之高,还未被贬,他的命运还没开始。她熟知解庭归每一次贬斥和因果,她如果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天微亮,解兰愣目盯着快要熄灭的火堆。
      会不会,不一样?
      大脑像立刻停止思考一样,解兰下意识地推醒了解庭归。对上他朦胧的双眼,解兰轻声说:“郎主,该启程了。”
      唐朝的婢女面对事主,应当是叫“郎主”吧?解兰忐忑地想着。
      “前几日你不肯叫‘郎主’,却一直喊‘郎君’,我还疑心着你不愿跟我呢。”解庭归快速拾掇了一下,有些好奇地含笑看来。
      解兰赶紧摆好跪姿,“郎主赎身、赐名,救阿兰于水火,此恩永世不敢忘。”短短一句话在口里绕了几遍,解兰还是拿不准是自称“妾身”“奴”还是“奴家”,索性直接称了名。
      解庭归却径自将她扶了起来,给了他一块帕子让她掸掸膝上的灰尘。
      “我家没这等大规矩,在外人面前须得给足主人家脸面,若在自家,你大可随意些。”解庭归收拾好包袱,引路走在前头,还一边说:“那日买你,是因我科考事毕要将我夫人秀芳接到长安来。她怀了身子,格外弱一些,异乡又比不得故土养人,届时劳烦你多多关照她。”
      解兰接过帕子时,布角一株兰草绣得纤灵温雅,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解庭归那位传言温婉柔美的夫人。到后世,解兰便只知道她姓林,出身破落书香之家,体弱,在跟随解庭归第二次被贬,去往芜州的路上,“惧风沙,咳喘不止,心悸而死。”
      如今看来,原来她叫林秀芳,很衬她。解兰摸摸那兰草,偷偷将它塞进了自己腰侧的香囊中,跟上了解庭归的步子。
      “都听郎主安排。”若可以,她当然想认识这位解庭归的好友也赞叹不已的、“巧心如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
      林秀芳刚刚离去那段日子里,解庭归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再遭贬斥,万事不济,友朋四散,爱妻辞世,他甚至连送她归乡的空闲和余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几块棺木就地掩埋。
      一年多以后,他终于重回他埋葬林秀芳的地方,现在他知道了,这块土地叫青谷。可是风沙太大,鲜有人行的驿道已被黄沙淹没了去路,更何况当初他立的那一个小小的土冢。
      “向天哭,向天哭。香妃魂魄知何处?”
      避开这等愁人的话题。解兰甩甩脑袋,赶紧从中抽身。回过神来时,自己正站在一个颇高的坡上,扶着一棵歪树不敢下脚。
      “既如此,以后我便唤你阿兰吧。”已经下坡的解庭归回过身来,干净的衣摆被雨后的草木濡湿,沾了些污泥。
      “郎主如此笃定一定能考上?”
      解庭归为她踩实了坡下的浮土,脸色丝毫不变,撑住旁边的一棵小树,扬起笑,面对她伸出手。
      “我肯定能考上。”
      “不管是行卷还是殿试,我都会是万中无一的人杰。”解兰的眼睛落到他手上,解庭归继续说,“好了,下来吧。”
      初生的温阳落到了他弯弯的眉目。解兰一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年少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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