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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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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年,大昭归于安定。重审故渊门七十一名弟子所负冤案一事,终于提上日程。
虽然李晁奚早先便答应了司言的请求,但要一口气重审几十桩旧案,终归不是易事。
先帝在位期间,出现了百年难遇的盛世光景。可在这“盛世”背后,却有无数冤情埋在深雪之中,不见天日。
重审这些旧案,无异于亲自揭开大昭所谓“盛世”的假面。
更不必说,这些案子还牵扯到了不少权高位重的朝臣。尽管朝堂在李晁奚的肃清之下,已比从前清朗了不少,仍旧有些淤积已久的毒瘤难以铲除。
要做成这件事,受到的阻力不会小。唯一还算幸运的是,梁朝越和林予哲这两个奸佞之臣,早在叛乱之时就已身死。剩下的毒虫要清理起来,会容易许多。
此事虽然难做,却是肃清朝堂风气的一大机会,总还是值得的。
只是万事开头难。要想审理旧案,需要一个契机,或是由头。
李晁奚不可能把和司言交易翻到明面上来。重审旧案一事,不能由他自己来提,须得找一个可信之人替他在朝局上提出来。
这一人选,必须要有智慧和分寸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得在朝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如果再能有强大的身世背景作以支撑,就更好了。
思来想去,最符合以上条件的,当属戚思彦。
戚思彦本就是大理寺少卿,若说在整理卷宗之时发现了些许疑点,故而要求重审旧案,从逻辑上说得过去。
李晁奚刚拟好了这个人选,还没想好该如何同他开口,戚思彦便主动进宫求见。
御书房内,戚思彦恭敬行礼,“臣知陛下近日在忧心何事,愿为陛下分忧。”
李晁奚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哦?你知道朕在筹谋着什么?”
“因幼妹之故,故渊门之事,臣多少也知晓一些。”戚思彦不紧不慢,格外沉稳,“陛下要重审故渊门七十一名弟子所负之冤案,以此肃清朝纲、匡正世风,乃是为国为民的贤能之举,臣定倾力相助。现今不缺人证物证,缺的是个引芯。此事由臣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不愧是戚爱卿,朝中若能有一般人像你这般通透,朕也就不必整日劳心费神了。”李晁奚眼中满是赞许之色,“此事会触及不少朝臣利益,可是个容易招致报复的苦差事啊,你当真愿意?”
“臣既主动求见陛下,自然做好了决定,绝无退缩之意。”戚思彦全无惧意,语气铿锵有力。
“你的心性,朕是知晓的。”李晁奚点点头,“既是如此,此事就交由戚爱卿了。”
聪明人之间不必多说,李晁奚自然明白他为何愿意主动做这个引芯。
戚思彦其人,是鱼龙混杂的朝堂之上的一股清流。他聪慧敏锐,既看得透时局变化,又能为圣上排忧解难。为人正直,却又不至太过单纯。
他主动承担此事,无非是看不惯有人背负着冤情受苦,顺道还能还了当年故渊门助战西北边境的恩情。
戚思彦主动挑起这件差事,倒是给李晁奚省了不少麻烦。
之后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永安二年五月,大理寺少卿戚思彦于朝堂之上提出陈年卷宗之疑点,求请圣上重审前朝旧案四十余件,朝野上下震惊不已。
朝堂立时分作两派。一派为天子心腹之臣,皆赞成此举。另一派则极力反对,痛斥戚思彦心怀不轨,甚至污其篡改卷宗,求请圣上夺其官位。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刀光剑影,戚思彦也成了众矢之的。
可戚思彦昔日在朝堂之上,即便面对奸佞权臣梁朝越的针对刁难,面对满朝竟无一人敢为其说话的无援局面,亦不曾退缩半步。而今对上这帮身无本事、只会保全自己的小人,又岂能惧怕?
戚思彦不卑不亢,仅以一己之力,便能将反对之人说得无能狂怒、哑口无言。
李晁奚乘胜追击,趁此机会宣布重审旧案,任命戚思彦为主审之人,由心腹之臣协同审理。
接下来的几个月,朝局之上,便是你来我往的交锋。
审理结果尚未出来前,所有牵涉其中的官员惶惶不安,想尽一切办法诋毁打压戚思彦,企图阻挠案件调查。
更有甚者,不惜使出刺杀这等下作手段,也要阻止案件审查。不过这些刺客最终都被故渊门和天子暗卫拦下了。
李晁奚登基不过两年,他必须要趁这个机会向所有人传达一个讯息——他是真命天子,不是个能被肆意捏在手里的软柿子。天子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违逆。
于是,多方势力互相试探、互相拉扯、互相攻击了几个月后,昔年真相总算大白于天下。
故渊门七十一名罪臣遗后终于洗净身上冤屈,从此以后,再也不必隐姓埋名,而是光明正大地行于世间。
……
司言昔日所求已得回应,亲自入宫拜谢帝王。
是拜谢,亦是告别。
此时此刻,他二人并非君臣,并非合作对象,若说是朋友,似乎也差了些意思。
但不论该以何种言语描述二人间的关系,都已不重要了。
李晁奚早就料到司言会来,提前令人备了佳酿。待司言进了宫,就派人召他来御花园凉亭小坐。
司言听召而来,躬身一拜,“草民司言,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李晁奚的语气难得温和,神情也格外和缓,“坐吧。”
“谢陛下。”司言依言坐在他对面。
“这是西域新进贡的琼浆,你试试看?”李晁奚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酒杯上。
“那在下就谢过陛下美意了。”司言也没客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被辣得皱了皱眉头,“嗯,好烈的酒。”
“西域的酒,大多都这样烈。”李晁奚笑着回应,“但苦辣过后,却有回甘之味。”
司言稍稍感受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确实。”
“这世间的许多事,大抵也如这烈酒一般。”李晁奚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眸深邃,“入口时虽然苦涩,回味过后,总能品出些许醇香来。”
“是啊。”司言扬起唇角,“恭喜陛下,苦尽甘来。”
李晁奚轻叹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埋怨道:“阿言啊,你是无事一身轻了,可给朕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
冤案虽然已经审理完毕,但要如何处置那些牵涉其中的朝臣,仍然是个问题。此番涉及的朝臣太多,若处置太严,恐会遭到反扑,若处置太松,又达不到一开始整顿朝堂风纪的目的。
如何定罪,如何论罪,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需要与戚思彦他们细细商讨。今日过后,可有的他忙。
司言当然知道他在忧心什么,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定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好了,这些客套话就莫要再说了。”李晁奚摇摇头,另起话题,“你的事解决完了,有想过往后做什么吗?”
“往后啊……”司言想到未来的日子,面上浮起几分放松的笑意,“也许是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去?”
“还真是潇洒自在。”李晁奚调侃,“那故渊门呢?不管啦?”
“那还是要管的。”司言语调轻快,“只是偶尔,也该放放肩上的担子了。”
“哦,这样吗。”李晁奚眼含笑意,“那便祝司门主往后余生,得偿所愿。”
“嗯,陛下,您也是。”司言回道。
这一句祝福,是发自肺腑的。
司言对李晁奚的印象一直都很好。
他聪明通透,有勇有谋。既能为了生存,韬光养晦十余年,又能为了达成目的,主动涉入九死一生的险局。
李晁奚是个危险的人,但若不与之为敌,却是个厚道的合作对象。
况且,李晁奚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为大昭谋求一个比之先前还要繁华的未来。
所以,司言打心眼里希望李晁奚能够坐稳这个位置,并且如他所愿,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真正的“盛世”。
他相信李晁奚有这个能力。
后来,二人又聊了许多话题,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
仔细想来,自结识起,他们便一直各怀心思、精于算计,还真不曾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
随着日光渐落,时间流转,司言恍然间竟萌生出了一个幼稚而荒唐的想法——如果能和李晁奚单纯地做个朋友,应当也是件不错的事。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再不可能的了。
他与李晁奚之间,早已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死局。
司言不知作何感想,也许是一些浅淡的遗憾。但就像阿柔所说,在长祈的这几年,只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寥寥一笔。
人之一生,本就会与无数人相遇,再与无数人道别。
他一直都明白的。
直至天边彤霞渐起,司言起身拜别,“陛下,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李晁奚轻叹一声,“阿言,你……”
听到他戛然而止的话语,司言问道:“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李晁奚说道,“快到宫禁时候了,朕便不留你了。”
“那在下,就此别过了。”
李晁奚摆了摆手,面露几分疲色,“嗯,去吧。”
司言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重审旧案之事,多谢陛下。”
他垂首而立,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过了片刻,听到那人回了个懒洋洋的“嗯”字,随后便退步离去,一路出宫了。
待司言走后,云飏从暗处出来,望着司言的背影,说道:“陛下方才……可是想留下司门主?”
李晁奚一手撑着桌子,揉了揉太阳穴,“云飏,朕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揣摩起朕的心思来了?”
云飏一惊,连忙单膝跪下,“属下知罪!”
“你是朕的暗卫,应当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嗯?”李晁奚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几分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是,是……”
“罢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李晁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更多苛责的话来。
其实云飏猜得没错,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李晁奚很想问司言,愿不愿意继续留在京城辅佐他。
他看出司言确有真才实学在身上,是个文武双全的贤才。若是留在朝中为官,定能成为他寻求盛世光景的一大助力。
但是一来,司言绝对不会答应留下。二来……
司言身上毕竟留着李焱的血,流着货真价实的皇族的血,并还掌握着李晁奚血脉的秘密……即便他二人现在还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聊天,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呢?李晁奚真能永远都不忌惮吗?
若非如此,当初和司言做交易的时候,李晁奚也不会要求他事了之后,永生不再踏入长祈半步了。
没有杀掉他以绝后患,已是李晁奚这辈子做过为数不多的心慈手软的决定。
倘若留司言在京城为官,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走向决裂的终局。倒不如将这份友谊暂停于此,永远不要打碎好了。
李晁奚轻叹一口气,略微有些懊恼——如此优柔寡断,本不是他的作风。
只是……
他终究还是太孤独了。
李晁奚又在亭中坐了许久,直到夜色渐起,终于起身朝着华美而空大的寝宫走去。
……
永安二年十月,长祈城外北风萧索。
天际辽远,山河广漠,人在其间,仿若天地之中一浮尘。
郊野之上,一对侠侣,一人一骑。
那马背上的女侠,一身红色圆领袍,袖口缠着护腕,脚上蹬着长靴,腰间配一银色短刀。头发高高竖起,眉眼英挺俊朗,笑容恣意昂扬,是这苍茫原野中最亮眼的一抹颜色。
“怎么样,想好去哪了吗?”阿柔微微抬起下巴,迎着寒风,意气风发地冲着身边之人说道。
“嗯,想好了。”司言身着窄袖玄色衣袍,同样将长发挽起,平添几分少年气来,“我想先带你去江南看看。”
“江南啊……”阿柔若有所思。
“怎么了?”
“江南这地方,我从前也去过。不过这次和你一起,应当会别有意趣吧。”阿柔展颜一笑,“司门主想去江南,是要带我回故渊门,见见门中兄弟姐妹吗?”
“是有这个打算,就看阿柔乐不乐意了。”司言浅笑着。
“乐意,怎么不乐意。”阿柔突然想起什么,开玩笑地道,“哎,你说,你那些兄弟姐妹,会不会像大哥那样,逼着咱们俩在故渊门再成一次亲。”
司言忍俊不禁,“这倒不会,不过……”
阿柔略一挑眉,“不过什么?”
司言眨眨眼,“再成一次亲,也不是不行。”
“得了吧,我可不要那么麻烦。”阿柔笑着摇了摇头,“行啦,我们两个就别在这儿吹风啦。不是要去江南吗,走吧。”
“嗯,走吧。”司言柔声说道,眸中满是温情,凝着无限的期待。
郊野之上,两道身影一同勒起缰绳,掉转马头,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地苍茫,风吹旷野。朝雾渐散,日光破云而来,倾洒于这片大地的每一处角落。
长祈城内晨钟鸣响,街上行人越来越多。有人劳作,有人吆喝,有人闲聊,有人卖艺……
日升日落,平静祥和,与往常并无区别。
因此也就无人知晓,曾在长祈城镌刻下传奇故事的人,再一次告别这座喧闹繁华的城池,告别过去的迷惘与不安,拥抱阔别已久的,心之所向的自由。
他们的身影,被日光拉得很长。
往后岁月,有人相伴,幸甚至哉。
人世纷繁缭乱,此生宁作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