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民伐罪》杳杳归故里

29、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车队重新上路，先前耽搁的时日太多，马车骤然加快速度，路上本应停留几日的郡县只是待了一日便匆匆离开，连日的舟车劳顿弄得人苦不堪言，多少要炖煮些药膳来补补魂体。

　　先前之事并未告知嬴政，非是二人不信任，乃是兹事体大，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事已解决，无需藏着掖着，正借此机会相诉。嬴政听闻曹操以凡鬼之躯硬生生挨了烙铁嘘唏不已，虽知他用不上，却还是差了李斯送些上好的伤药前去。但此事既是发生，几人皆明白天庭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三人共展灵力，将小小一方天地笼罩的水泄不通。曹操揉揉额头，将梦中所见摘星楼被焚毁之事告与二人。

　　嬴政沉吟半晌：“依你之见，此为天灾，还是人祸？”

　　“许是二者皆有。”曹操长叹一声，眉头紧皱:“天庭岂是三言两语就打发走的无能之辈。尤其法孝直在这吃了瘪，回去岂能善罢甘休？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只怕这次摘星楼出事是他带的头。”

　　天子居主位听了许久，见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却也未说出个办法，脸上神色不耐道:“你们说了半天，就连个法子都想不出来？”

　　“陛下。”嬴政出声回道:“摘星楼焚毁是预言中事，非臣等努力便能挽回。”

　　天子望向曹操:“曹孟德，你也信预言吗？”

　　曹操起身施礼:“臣若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就不拘于这一方小小天地了。”

　　三人默然，霎时房间内鸦雀无声，各自低垂着头想心事。

　　摘星楼被毁乃是必然，只是不知里面的人能否有生还可能。曹操浑身打个寒颤，脑海里莫名想起他在梦中拾起的白骨。怕是都活不成了，现在传书信告知他们外出避难也无济于事，这群人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尽管曹操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却承认他们的确本领高强——就连这些事，早在数十年前就被推算出。

　　他起身推开窗户，刺骨寒风直往领口里灌，眯着眼睛享受凉风扑面，听见天子不满之声传来：“曹孟德，你干什么？”

　　“陛下没听见马蹄声吗？”曹操把窗户开到最大，盯着嬴政说道：“臣久在军旅，听得出马蹄声大小。如今宫城里有马儿动静，除陛下赐宫中骑马之权外，还有谁能这么做？”

　　嬴政顿时反应过来：“唯有急报方可如此。看来我们还是晚来——不，没晚来。”他面露苦笑：“收的是他们遗书罢了。”

　　门外传来马儿嘶鸣，想来是传信人骑到了殿门外，盔甲咯吱咯吱发出摩擦声，守卫的军士也并未阻拦。任由使者冲进来跪下，掏出怀里的书信高高举过头顶。

　　“报！袁楼主急报！请陛下过目。”

　　嬴政起身接过，朝外吩咐道：“带他下去休息。”

　　“这……”使者环顾周围欲言又止，曹操看出他还有话要说，伸手拦住宫女先让她们退下，“说吧，这里安全。”

　　使者如蒙大赦，一个头磕到地上，未说几个字便泣不成声。嬴政将他扶起，“不急，慢慢讲。”

　　“袁楼主说，摘星楼大小三百四十一人遗书皆存于金匣中，静候陛下去取。他、他还说，君臣一场，若陛下感怀臣等苦劳，还望后日午时前赶到，介时还能见陛下最后一面。”说罢，使者跪下，哭喊道：“陛下——”

　　“朕知晓了。”天子轻声说道：“你日夜兼程，想必早已人困马乏，摘星楼之事朕自有定夺，你先下去歇息吧。”

　　送走使者，天子面色难看：“从此地前往摘星楼还要几日。”

　　曹操展开地图略微估算，拱手道：“禀陛下，依现在的速度，少说还要七八日才能到达。”

　　“七八日。”嬴政皱着眉头，“怕不是过去给他们收尸的。”

　　“舍了他们，我们三人施展神行术去即可，如此最多明日便能到达。”

　　天子出声道：“上次朕为了搭救你，甩了众人前来，他们已经不满，如再来一次，朕可吃不消他们铺天盖地的声讨。”

　　“杀。”曹操厉声说道：“兹事体大，事急从权，有不满者以谋反论处。摘星楼被毁乃是动摇酆都根基，岂容他们为了自己私欲而至家国大事于不顾。”

　　“那就依你。”天子拂袖起身，“走吧，尽早过去。”

　　与人间神行术所需符咒与甲马不同，鬼神施展只需念几句咒语。三人双腿泛起淡淡金光，朝着摘星楼的位置走去。一步便是跨越千山万水，阴风顺着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人脸生疼，要是倒霉再碰上什么树枝石头，可就得碰得眼冒金星，衣服也被弄得尽是些破口。

　　但他们施法时并未避着他人，似乎是有意为之，在随行之人的错愕中扬长而去，空留他们在回过神后大喊陛下。

　　路上赶得急，整整一日三人水米未进，曹操站在树梢，手搭凉棚望向远处，摘星楼的一角已隐约可见。

　　“快到了。”曹操说道：“下午就能见着他们了。”

　　果如曹操所言，下午时三人到了城门口。他们未敢用本来身份进城，生怕天庭得知他们前来提前动手。脑海里给袁天罡传了个信，街边买些瓜子点心化作小贩挑着担子，沿着人指引的小路进了摘星楼。

　　袁天罡站在门内，似乎早就知晓他们到来，但这也不稀奇，作为璇玑大阵阵主，若是连他们几时到来都算不出，岂不是徒有虚名，天庭也不必大动干戈了。

　　“臣袁天罡，见过陛下。”

　　“爱卿请起。”天子将袁天罡扶起，四下打量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困龙阵，让你们出不去，天庭好大的手笔。”

　　“是啊，幸好此阵与诸位无害。”袁天罡露出一抹苦笑，“臣遣散楼众，用璇玑阵算出他们该如何逃离天庭追捕，没曾想还是……”他打个哀声，“是臣无用，连累了他们。”

　　“楼主不必自责。”曹操突然开口，“生死有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袁天罡抬起头来，眼角含笑，“陛下既然来了，臣先带您走走吧。”

　　言外之意众人心知肚明，先前来送信的使者便是摘星楼留下的最后血脉。

　　摘星楼楼层取数为“七”，乃是袁李许三人合力推算出，二人未来时许负携管辂等人推演过，建成时皆因各种原因被毁，或是雷火之故，或是天庭插手，而后七层建成才避开各种祸事。身心俱疲的许负也放下手中事，向天子递交辞呈，转世投胎去了。

　　一层为接待客人之处，位居高位的几人时常云游四方，遇着天赋异禀的鬼魂便带回来收为弟子，而其中有穷苦者除去每月发放的俸禄外，默许了他们在外接点私活以补贴日用。但困龙阵一出，他们无人能出去，就索性把活全推掉，每日只让来送饭菜的仆役们进出。

　　去掉七楼，余下的楼层便是他们居所和修习之处，楼众们皆躲在自己房间或是哀泣或是坦然，早在推演结果出来时他们便已知晓，但人死魂魄尚存，鬼死则是魂飞魄散，消逝于天地之间。明知要死，又有几人能做到置之度外？

　　七层乃是袁李二人居所，也是璇玑阵与玄微阵所在处，几人登上扶梯，曹操叹道：“你一死，璇玑阵没了不说，就连玄微阵也要破个大口子。”

　　嬴政接下话茬，声音陡然提高：“是啊，阵法缺了一角，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演着双簧，你一句我一句往来不亦乐乎。阴云中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很是满意他们的恐惧。

　　众人皆知隔墙有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中有数。袁天罡推开门，于暗格中取出锦盒，双手捧至天子面前：“这还是陛下赐给臣的金印，如今臣要先行一步，特将印绶归还陛下。”

　　天子打开盒子，里面兽面金印上金子光泽全无，底下用上好的襄邑锦铺着，生怕磕了碰了。摸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刻字，天子沉默不语，而后说道：“爱卿有心了。”

　　晚膳虽是丰盛，但众人各怀心事，龙肝凤髓在眼前也不过是味同嚼蜡。曹操草草吃了几口，跑去窗边吹凉风。

　　嬴政见曹操离席，提着壶酒跟了出去，在偌大的楼里晕头转向，走了好半天才瞧见依在窗棂上吹风的曹操，他上去拍拍人的肩膀，“怎么，郁闷了？”

　　“何谈郁闷。”曹操抽抽鼻子，用手捂着把人往外赶，“走走走，待会孤从楼上摔下去怎么办。”

　　“摔下去好啊。”嬴政笑道：“你也和他们一样，一死解千愁。”

　　“呵呵，还没开始，就先要党争了是吗？”曹操趁嬴政不备，抢过酒壶朝窗外扔去，只听一声脆响，想来酒壶已经跌的粉身碎骨，可再定睛一看，残渣却出现在二人脚下。

　　“啧，连个壶都放不出去，铁了心要赶尽杀绝啊。”曹操伸个懒腰，“走了，回去接着吃。”

　　再回去时，作陪的人已然不在，席间只余袁天罡、天子、曹操、嬴政，四人而已。

　　袁天罡抿下一口清酒，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液，见二人重新入席，说道：“菜有些凉了，不如我叫人重新做些？”

　　曹操摆摆手道：“不必了，食多伤身，这些已足够。”

　　“呵呵。”袁天罡笑了几声，举杯虚碰，随后一饮而尽，“曹公对生死之事最为豁达，心中何须有郁结。”

　　见曹操不答，他接着说道：“我等来自五湖四海，所属之处也尽不相同，身份更是多种多样，相术师、方士、炼丹士……谁人不知窥探天机的下场是死路一条，可都愿意入楼，为得就是为酆都争取一线生机。如今心愿已足，纵使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曹公诗中写得好‘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可临终前还不是挂念着家中妻儿。我亦是如此，楼中不少孩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让他们跟着我魂飞魄散我于心何忍？但为陛下、为酆都众生，死我们几个人，也是值得的。“

　　袁天罡突然闭口不言，手指快速掐算几番，脸上尽是释怀之色，他起身整理好衣袍，表情郑重地躬身施礼：”臣等的命数到了，还请陛下快些离开。“

　　曹操嬴政同样还礼，天子目光深邃，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三人转身走了几步，只听闻身后传出声音：”我摘星楼之人能与诸位共事，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