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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启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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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设于京郊,因和庄子相去甚远,岳筝倒还好,早起赶着就去了,韩琮却是起不来床的,只去了两天就嚷着不学了,又畏惧韩宗昌威严,故在太学附近赁了间小院住着。
岳筝乐得轻巧,兼之专门教导女眷的浣花斋夫子丁忧,她这两日去太学应个卯便在韩府门口蹲点儿,只可惜车马人潮虽络绎不绝,却并无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日她一如往常,没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却见身侧陆陆续续坐上了人,一女子瞧着眼熟,竟是梁珍觅。岳筝一下子来了精神,凑上前问道:
“妹妹,待会儿我去后山逮兔子,咱一道儿去?”
梁珍觅兴致缺缺,“嗯”了一声又不言语了,岳筝正欲接着游说,却听门口一阵喧哗,有人正问候道:“檀都知怎地往这儿来了?”
岳筝大惊,忙溜回椅上,奇道不是学女子礼仪么,怎地夫子竟是檀叙?可谓是冤家路窄。
檀叙缓步而来,今儿又是金孔雀一般穿金戴银,只是因他生得好,这些贵物妆点在身上不觉累赘庸俗。
不知是否是错觉,岳筝总觉着他那眼神儿若有似无地往这儿飘过,顿时发出一身白毛汗。因京中贵女多有嬷嬷、教习等传授礼仪,因此来浣花斋的大多是陪着丈夫来太学的。
岳筝右手边坐着一名女子,样貌只是清秀,却看着紧张万分,眼神总往她这儿瞟,岳筝瞧得真真儿的,又凑上去问为何总看她。冷不防被檀叙睨了一眼,立即坐端正了,不敢左右乱瞧。
檀叙上课倒也不讲什么,只是令教习一一端正诸女眷仪态,并授餐叙礼仪,行走姿态,见前方的女眷皆过了关,岳筝微微放心,也学着梁珍觅等人将玉碗至于肩上,自认为极端庄地向前走了两步。
却没想到,檀叙目不斜视,倚在圈椅上支颐瞧着书。后脑勺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岳筝刚走了过去,就听他道:
“步伐太快,重来。”
“脚步太重,重来。”
“呼吸声音过大,不合格。”
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午膳已过,岳筝腹中空空,依旧是不合格,岳筝恨不得将碗扣他头上,奈何虎落平阳,只能权且忍耐。
好容易仪态和步履过了关,梁珍觅等人竟用罢午膳回来落座了。岳筝饿着肚子,瞧着金孔雀像模像样地坐在台上,眼皮儿都不抬,道:
“女则女训诸位早都习过了,我也不再多费口舌讲与诸位听,此前岳二谋逆一案,圣上震怒,朱批曰:‘行事疯癫,大逆不道,为女子之耻’,御笔《讨贼子岳二檄》一文,请诸位仿作。”
岳筝听出不对,见身侧那女子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趁着檀叙低头咳嗽,忙问道:
“要写什么?岳二怎地了?”
那女子忙笑道:“奶奶好,我叫蕊鑫,刑部纠察官刘冠是我夫婿,晓得奶奶陪着韩公子来了,特地争来的这个名额,只盼着和奶奶一叙。”
谁问这个了?怎地驴唇不对马嘴?岳筝摸不着头脑,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岳二那案子,说起来我略知些,人们都道是军中主簿瞧见了岳二通敌的信件,拼死回京觐见,这才拔出萝卜带出泥,将那岳二谋反的诗作文章一并抄着了,只可惜那报信儿的良善人被那岳二的旧部绞杀了。但我瞧着那主簿着实死得冤,据我所知岳二通敌早就被发觉了,因此韩大人才断了那贼子的粮草,又派出精兵围剿,只等来个瓮中捉鳖哩。”
岳筝拳头却已紧握,这蕊鑫尚且不觉,兀自滔滔不绝地说着,却见岳筝冷笑:
“反诗?檄文?若岳二当真有在天之灵,可要被你们笑死,她大字不识一个,怎地能作什么反诗?”
蕊鑫笑道:“奶奶还在这儿不懂装懂,她做不做反诗有什么要紧的?得罪了韩大人,那便是她的不是,死不足惜。您瞧着上头那位,虽瞧着风光,哪比得上韩大人万中之一?是个极记仇的,此前因着岳二和他生了些龃龉,还要和韩大人叫板儿,说要自个儿处置了岳二,您也晓得这人为人残酷,岳二落到他手上那才叫惨。幸好陛下仁厚,只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罚在瓦片子上跪了好些时候才消停。”
岳筝默然,倒不知檀叙竟还和韩宗昌争着杀她,因为一点儿小事儿,何至于气成这样?自个儿会不会读书写字儿,檀叙再清楚不过,明明晓得自己冤屈,还助纣为虐,当真过分。虽早和他离心,但亲耳听着檀叙说出那句“为女子之耻”,还要为先前花楼调戏之仇针锋相对,心中又生出很多不服气。
抬头却见檀叙已听得响动,起身往这边来了。
“为何不动笔?”
“手坏了,绣花被针刺着了。”岳筝大言不惭。
檀叙晓得这人又是犯倔了,晓得她未曾开蒙,日后他扮作谭二给她开小灶也不迟,只得轻轻揭过,可不曾想他没发作,倒长了那泼猴的气焰。
岳筝还当是檀叙趋炎附势,不敢招惹韩党之人,于是索性大摇大摆起来,也不听课,反倒低声说起了小故事,一会儿讲那野兔怎么烧才入味儿,一会儿讲如何编蝈蝈笼子,京中女眷哪里听得这些事儿,字也不写了笔也丢了,纷纷侧耳听着。
岳筝见檀叙成了光杆儿司令,愈发得意,谁料檀叙竟笑了,点了点蕊鑫,柔声问:
“刘冠大人近日可好?”
蕊鑫见着檀叙,立即又是另一幅面孔,笑道:
“劳大人费心了,前些日子身子受了凉,现已全好了。”
谁料檀叙一张笑面骤然转冷,在蕊鑫惊疑未定的眼神中,笑道:
“胡言,怎地昨日在我处碰壁了,今儿又想攀上韩家的高枝儿?”
“贿赂命官,混入太学,意图不轨,按律当斩。”
檀叙每说出一条儿罪过,蕊鑫的脸就白上一分,听到斩首,吓得跪坐在地,竟从袖中掉出一沓银票来。更是坐实了罪过。
檀叙废话不多,径直唤来禁军拿人,蕊鑫这才反应过来,忙告饶道:
“岳二既死在您手里,那您气儿也该出了,何苦为了当时的口角为难我们。”
蕊鑫被拖了出去,因着是罪人之妻,禁军也没留手,将人按着打了几棍便押入诏狱。
不少女眷早已吓得面白气弱,噤若寒蝉,只是她们皆是些苦命女子,焉有夫婿还上着学,她们先走了的道理,都兀自忍着惶恐,垂着头,生怕被檀叙这个活阎王盯上。
岳筝见唯有梁珍觅神态自若,歇晌时又和她嘀咕道:“我听闻,檀叙一日便要杀一人,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不晓得,为何那蕊鑫被檀叙那般记恨?”
梁珍觅还是那副多愁善感的模样,难得喜爱岳筝的性子,觉着她傻得可爱可怜,多说了两句道:
“这事儿京里也是风风雨雨,你怎地都不知道呢?说是都知大人起了兴致,要去看反贼诗作,但被刘冠那个不长眼的拦住了,还要他在雨里候着——刘冠那会儿子扒上了韩首辅,谁都不放在眼里,哪知风水轮流转,他看守不力以致人证被杀,被都知捉去审问了,估摸着活不长久了。”
果然是个爱记仇的。因檀叙闹了杀鸡儆猴这一出,学生皆正襟危坐,不敢听岳筝胡诌,但檀叙似乎身子不适,早早便走了。岳筝趴在桌上睡了会儿,又被人声鼎沸吵醒,已下学了。
岳筝从未上过学,只觉度日如年,好容易熬过这一天,一刻都不愿多留,太学门口已挤满轿子,岳筝眼尖,瞧见了谭二,顿时倍感亲切,奔过去坐上轿子。
“我这一天可累极了,这学问当真不好做。”
马蹄得得,谭二的声音听不真切:“你做了什么学问?”
一提这个她就来气,抱怨道:“甭提了,那夫子竟要教我骂人。”岳筝最讨厌满嘴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前世她重武轻文,却死在反诗上,今生第一回读书,却又得知自己已成为女子之耻,一时间厌学情绪到了顶点,嘀嘀咕咕道:“那个夫子,最可恨了,我见着他定然要揍他一顿解恨。”
冷不防车子磕着了什么,岳筝揉着脑袋碰出来的包,尤不觉着疼,只奇怪道:“这路上怎地会有石头?”
谭二没吭声,抛过来一本册子,岳筝翻开看了看,其上密密麻麻皆是小字,只是瞧着简单,像是小孩识字的画本,岳筝心虚道: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檀叙驾着马车,自然懒得告诉她,对不起三个字都写不全,猪脑子一般就要去查案,贸贸然冲上去等着白送人头。
二人回到庄子,岳筝下马,摆弄着本子翻了半天也只认得两三个字,谭二道:“奴才的弟弟这几日开蒙,您若是不嫌弃,也来听听奴才讲得对不对,别误人子弟。”
说话间,谭二已领来一个小男孩儿,瘦得像只小猴儿似得,却生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极其灵透,见了岳筝也不怕生,只盯着她看,大大方方道:
“我叫阿澄,神仙姐姐好。”
岳筝被夸,心中美得直冒泡儿,稀里糊涂地被人哄着上了堂课。谭二教得细,从笔画入手逐字逐句细讲,岳筝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听了一遍也记下不少字。
谭二讲话的声音柔和,并不如寻常男子粗粝,岳筝正用狼毫沾了墨汁在纸上描红,谭二的声音在头顶绕着,听得她酥酥麻麻的。
她接触的异性许多,但这般慢声细语的,除了谭二,就只有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