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珠（重生）》英子嫂

10、谣言

　　二人靠得极近，呼吸交缠，岳筝抬眸，却撞近谭二寒潭般幽深的眼眸，不由呼吸一滞，连忙站稳了身子，觉着脸颊微烫。又觉着自己毛手毛脚，又闹出乱子。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凌乱，韩琮气喘吁吁地进门，见了谭二，又嗫嚅着不敢说话，只缩手缩脚地站着，道：“姑奶奶，又出大事儿了。”

　　“父亲让我明日去太学读书。”

　　“这不是好事儿么。”岳筝大喜，原本这几日她瞧着韩琮不顺眼，若是他去太学读书，自个儿便能独占这大庄子，也不怕去哪儿溜达的时候撞着人。且她天生不爱读书，见韩琮被捉去太学，颇为幸灾乐祸。

　　韩琮苦着脸，犹豫道：

　　“可是夫人说了，要姑奶奶您也跟着去，说您满腹经纶不能荒废。”

　　岳筝没想到绕来绕去还能扯上自个儿，心中大叫不好，但转头思量，京中入太学读书者皆是官家子弟，而如今朝中韩党猖獗，若是能多和这些子弟相交，定能管中窥豹，搜集些线索，于是点头应下。

　　韩琮见目的达到，刚想退下，却听岳筝噗嗤一笑，又教他顿住脚步。

　　岳筝伸手摸上他腰间，韩琮吓得一哆嗦，刚想跑却被一股大力钳制住，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岳筝将他系在腰间的香包挑出，绕在指尖转了两圈，奇道：

　　“这毒物我早丢了，怎地又跑到你这儿了？”

　　韩琮垂着头，觑她脸色，小心翼翼道：“我是见那阉人的东西做的精致，见您不要这才捡了来。”

　　岳筝捏着那香包，随手丢在桌上，蹙眉道：

　　“少一口一个阉人的，阉人怎地了？总比你这种人强。”

　　岳筝鲜少有这般和气的时候，韩琮胆子也放大了些，一听岳筝把他和檀叙比较，心中不忿，顺嘴说道：

　　“旁人都说得，怎地就我说不得？都晓得他做了什么脏事儿才攀上檀闵，我说他阉人都便宜了他，依我看他就当是阉伶才对。”

　　岳筝莫名又想到初见时那双小鹿般清冽的眼神，不解道：

　　“他做了什么？你既说他出手阔绰，想必平日也常送你东西，又为何拿了人东西还说他不好？”

　　岳筝只顾自个儿听得出神，并未注意到身侧谭二面色骤变，唇色褪成如纸般的惨白，紧紧攥着拳。

　　“檀叙本是前太医院院判檀霖幼子，可您晓得，因为长华红丹一案，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檀叙幸免于难，入宫做了奴才，后竟仗着肚里那点儿墨水，攀上了梁妃的高枝儿，在编修院得了个校书郎的小官。”

　　“谁料那阉人心竟比天高，不想做那小小史官，竟投奔了檀闵，攀着关系给人家当儿子去了！”

　　韩琮见岳筝听得入神，再讲后续面上多了几分猥琐，笑道：“姑奶奶猜怎地，说是儿子，其实是做那事儿的，不少人都瞧见了，几次檀叙从那檀闵房中出来，走都走不得，得被人搀着出来，您说说不是做那事儿还能有什么？”

　　韩琮想着檀叙平素高高在上的模样，竟有这等腌臜事儿，心中窃喜，正欲添油加醋，却见岳筝面色一沉，狠狠拍上桌子，沉重的雕花实木桌被拍得一颤，竟裂出几道纹路，秀眉紧蹙怒道：“岂有此理！”

　　韩琮被吓得不敢吭声，也不知道又说错了什么惹着了这位姑奶奶，心中正七上八下的，却见岳筝怒道：“那事又是何事？怎地总是支支吾吾的？说话也不明白了讲，凭白教人猜什么？”

　　韩琮这才晓得岳筝并未领会其意，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壮胆将那香包扯过来捻着，战栗着寻个借口跑了。

　　岳筝想了半天也不懂那事为何，索性不想了，见谭二僵硬地坐着，长睫低垂，正盯着那差点被拍碎的桌子，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晃晃，道：

　　“你怎地出神了？”

　　谭二捧起桌上的茶，闻言又放了回去，再开口时嗓子已哑了，他强压着心中苦涩，低声道：

　　“无事。”

　　岳筝摇头道：“罢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檀叙那种金孔雀的事儿还是少管，他这人记仇得紧呢！”

　　说罢，又翻开岳千金的书册，好奇道：“我之前怎地能写这么多字儿，手竟不会酸？”

　　檀叙起身，回眸瞧了一眼坐在桌前翻着诗册长吁短叹的岳筝，穿透窗纸的朦胧天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很明亮。他收回目光，抬脚迈过门槛，兀自往前走去，直到僻静处，他才扶上一棵树，弯身欲呕，却因腹中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无声抬眸，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下，零落成泥浆一抔。

　　马蹄得得，华盖马车碾出两道车辙，于供宫人出入的角门处停了。

　　小邓子跳下车，将腰牌给侍卫查了，侍卫对视一眼，脸上皆带了谄媚笑意，躬身道：“小的们有眼无珠，竟不知总管回来了，想必是您病已大好了。”

　　车帘被撩起一角儿，侍卫们斗胆去瞧，却只见着小半张脸，下颌更瘦削了些，连带着攥着帘儿的那只手，竟白得如雪堆出来的似的。

　　见侍卫们斗着胆子看，小邓子眼睛一竖，喝道：“晓得是大人回来了，还不放行，你们行事越发大胆了！”

　　马车又晃着前行，直至文德殿方停下，再往前便是天子居所，只允步行，小邓子搀着人，两人一路行至大殿，却见其中烟雾缭绕，笑声歌声不绝于耳。

　　檀叙咳了两声，帕子掩着口鼻，却见烟雾中冒出个头来，眉目清秀，唇红齿白，身上淡黄?袍松垮地垂着，见了檀叙眼前一亮，笑道：

　　“都知回来了！首辅寻摸来了许多青女香，说是在光下能晃出人影哩！”

　　檀叙行礼，换上一副笑面，讨饶道：“陛下可饶了奴才罢，这好东西奴才可碰不得。”

　　说罢对着皇帝身后的太监使了眼色，那几人立即会意，将窗牗皆敞开，不消多时，殿内烟气消散，只见地上散落几柄水烟枪，明黄乌纱帽滚落在地，竟被焚去大半。

　　皇帝不满道：“你又来扫兴，朕正会着青女呢。”

　　檀叙乖巧一笑，叩首道：“陛下，奴才病中也未闲着，见陛下常饮鹿血羹，忧心您体热，新炼了一瓶丹药名曰凝碧，降心火，去热毒有奇效。”

　　皇帝哈哈一笑，将那小瓶接了，果然见那丹药通体碧青，圆融剔透，宛若美玉，眼中一热。檀叙将凝碧丹倒出两丸服下，笑道：

　　“奴才还给陛下试药，若是换了旁人，怕陛下用着不舒心。”

　　皇帝满意点头，笑道：“你是最体贴人的，不怪檀闵在的时候总是夸，只是你也是怪，岳二人都死了一半儿，你还巴巴儿地凑上去作甚么，凭白魇着了病这么一场，你去这几日，朕夜里都睡不好，只想着听你说故事哩！”

　　檀叙忙叩首谢罪，皇帝将他拉起，往中殿去，翻出来烧了半片的画作，哭丧着脸道：

　　“都知，你这画儿被香点了，着了一半儿，快给朕补齐全了，你要什么朕都赏你。”

　　檀叙将画轴摊开，一名藕色宫装女子静立其上，那便是前几年因病过世的梁妃梁媛。皇帝虽非梁妃亲生，却自小由梁妃抚养。梁赟获罪，虽未株连在宫中多年的梁媛，但她最是个有孝心的，不久后便病逝了。

　　思及那位永远端庄矜持的女子，檀叙心中一痛，将画轴收了，道：

　　“补画儿自是不难，只是听闻太学浣花书斋学正修丁忧返乡，奴才突然起了个念头，不若将梁妃教子等诸事入典，以引导官家女眷循规蹈矩，既起规训之意，又令梁妃芳名得继。”

　　皇帝听了只顾拍手称好，连声赞叹道：“说得好，那么你便去当那什么浣花的学正——不必说甚么不合规矩，教那些女子读书么，谁都当得的！”

　　檀叙见目的达成，依旧假意推辞，直到皇帝面露倦怠，才佯装受宠若惊，谢恩告退。出了殿，面上笑立即冷了，回首见殿中复烟雾缭绕，诵经祷告之声不绝于耳。

　　檀叙心中冷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1】，赵沛继位几年，不问政事，整日拜佛求神，以致奸佞横行，忠臣枉死，他连日在京中放出岳二枉死之谣言，甚至任由坊间童谣流传于宫中，赵沛却依旧不闻不问，当真无药可医。

　　他回身，却听身后传来一阵似笑非笑的啼哭，夹杂着一声低喃：“母妃，是沛儿对不住您。”殿中烟缭雾绕，青女香婉转婀娜升起，宛若女子蹁跹舞姿，却如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恍惚间，檀叙亦见着了梁妃的脸容，依旧如往日，清雅如玉，端秀清丽，执着宫灯立于红墙边，浅笑道：

　　“小叙儿，晓得你好读书，阿姐给你寻觅了个好去处，既然做不成官，那么就做个修史匠里的小状元，如何？”

　　他本能地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永远端庄的梁媛目眦欲裂，周身皆被烈火围绕，发髻散乱，狂笑道：

　　“梁家祖祖辈辈皆为皇室驱使，无愧于心无愧于民，若梁赟藏龙袍乃鼠辈构陷，那便令这大火三日不熄不灭！梁媛愿以此身此命，换父清名！”

　　隔着烈火，梁媛遥望着欲冲进火中的檀叙，俯身行礼，微笑道：“檀叙，麻烦了。”

　　此后千言万语不必言明，檀叙转身，快步离开哭声萦绕的殿宇。

　　门口候着的小邓子正和几个宫女儿说笑，见他出来了忙抻着胳膊给他披衣裳，笑道：

　　“干爹，这两日咱们猫冬罢！瞧着陛下一时半会儿也匀不出空当吩咐什么。”

　　小邓子跟着车辇慢悠悠地走，却见帘子掀开，飞了个小物件儿出来，忙接了，听得檀叙吩咐道：

　　“随便造个身份由头，将梁珍觅挪到浣花斋去。令备一份礼和凝碧丹送去韩家，就说我见皇帝喜欢，也给他送一份儿。”

　　【1】引用李商隐写贾谊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