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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百年多病独登台 ...


  •   “梨花风起,正清明,泪雨纷纷愿相随。”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梨花自寒食,进节只愁余。”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

      凡夫俗子的夙愿与执念,活了有几百年,这样的话,我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素来,不是面对一些后宫妃子,就是一些太监宫女,如此凄哀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话说我是什么时候有意识的,时间久了,倒是记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黄琉璃瓦歇山式顶的建筑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尽,我在这里扎根依附。
      深深庭院里的四时之景,偶尔,也会有看腻的时候。
      不过还好有屋檐角儿上的几只走兽和那天花上的彩凤儿得闲了,会和我聊聊天解解闷儿。

      在承乾宫住得久了,我听他们给我起过好多名字。
      晴雪、棠梨、又或者淡客、香雪……这番文雅,只是我都不喜欢。
      本树比较喜欢听别人叫我“玉雨瀛洲”,四个字,一听就霸气侧露,好生威武。
      唉…老天爷造化弄人,许是生不逢时,偏偏这样叫我的人并不多。
      凭我这么多年总结的经验,这里的人,大部分、好像、似乎、大概,是不喜欢我的。因为他们总是“这棵梨”、“那棵梨”的叫我,本树觉得他们一丁点儿都不礼貌。
      好气,人家明明有名有姓!

      某日天色近晚,我听延禧宫红墙跟儿的小银杏说,不知道从哪个嘴巴里传出了段谣言,说本树是“离别”的化身,外加我白色的花瓣,更有人说“白”为“阴”,视为“不吉”,惹得大家纷纷避怵。
      此番谣言,令本树十分吃惊。
      他们就这样给我硬生生按了个不吉利的“罪名”。
      一个个的冷眼笑看,更有甚者以讹传讹,说“福临”和“乌云珠”是因为我才天人永隔的。我一时语塞,怨从心中而来。心想,自己是得罪谁了吗?它们凭什么这么说我。
      可惜啊,树树我没长嘴,大丈夫无谓争执,便不做解释。但是那些个史官写的清楚,希望那些听风是风说雨是雨的,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个“锅”,本“高大威武、临风玉树”可不背。

      久而久之,民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传着 “松柏梨桑槐,不入王府宅”的歌谣。我记性差,大人有大量,不同他们计较。

      乐观矿旷达久了,最怕的就是空气突然安静。
      忽而某一天,不知道是刺激住哪根儿“树杈神经”。我对着摇摇欲坠的“弦上月”思考了一夜,关于本树此生的意义。
      连御花园的那只猫都觉得本树前半生,活得太窝囊了。所以后半生,我暗暗立志,一定要不争名声争口气。
      我努力的开、绚烂的开、丝毫不顾及的开……
      春色满园的日子也过了几十年,正当我昨日刚刚说服文华殿那棵整日只知道低头诵经的“呆头海棠”与我立下赌约时。
      隔年夏季,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子是不是想挫挫我的锐气,本树竟然“百年难得一见”的遇到了三季连旱,京城以及周边以外的环境都不太好。
      农政司来报:“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冬天来临时,骤风疏雨。
      京城的冬季属旱,气候寒冷又干涩。本来就已经熬了好多个月,折腾的我是眼花缭乱,头昏脑胀,穷途眼看就要末了路,我后悔了,过往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断断续续的闪过,我反思自己,此生,应当是做一棵戒骄戒躁、虚怀若谷的树。
      若有来生,我定敛一敛身上的傲气。

      捱了又有半个多月……
      正当我以为马上就要咽了最后一口气,再也等不到来年春天时。
      意识朦胧间,一位身着云青百蝶彩绣镶边棉袍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十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戴着一支碧绿的珠翠竹状簪。
      我记得那天天很冷,她从外墙的水缸里用水瓢舀了好多水替我浇上,细娆的手指关节冻得通红,最后还跑了很远找来稻草将我牢牢围上。用来抵御来年的倒春寒……
      她俯身喃喃自语:“这梨花若是绽放,方可抵十里的春色。”
      那句话我烂熟心底。

      容貌清妍雅丽,声音柔和婉转……
      我抬起头来看眼前的女子,她的身上,没有这里随处可见的“枷锁”。她和皇宫里的人不一样,尤其是那双藏着清风明月般意气风发的眼睛。
      后来,我托宫里的大鸟“鸦鸦”帮我打听,方知晓她原来不是京城人士,而是来自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清来。
      ……

      正月里,她进宫来,偶尔路过,我又见了她三四面。
      她对我呵护,关怀备至。
      对周围的人,也是一向的友善平和。
      燕鸣屋檐绕,可惜从二月回暖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只不过从她走后,那位膀大腰圆的园林胖总管便注意到了我,往后的日月里,我从不缺肥料,身体也开始愈发健康。
      不过几面之缘,我却开始琢磨富察之于弘历的意义。
      树树我呀,也有了自己的白月光。

      春日墙角的石砖上青苔蕨蕨,年年都是那一对儿白金凤尾蝶在我面前轻舞翩跹……久而久之,它们屁股后面还跟了几只稚嫩的小蝶,这让我内心百感交集,我抬起手在它们翅膀边呼扇。
      “飞什么飞,就你臭美……”
      “就你长个大翅膀……”
      “扑楞蛾子,显着你了不是……”
      “有翅膀,了不起啊……”
      逮住机会,我就会吊儿郎当的时不时逗它们几句。
      渐渐的,季节更替。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开始觉得在这城垣高厚的紫禁城里的日子越过越难熬,时间也越来越冗长,变得无边无际。
      我这心里似是生了芽,可是抬头望去,头顶仍是四四方方的白。
      外人看,这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怎知,最是无情帝王家。百年间,皇宫大院的爱恨情仇,阴谋诡谲、权衡算计与矛盾挣扎。我早就看的腻了,也倦了。
      直到有一天,终是耐不住这凡尘寂寞。

      “我要跳出樊笼!”
      ……

      我的声音响彻天地,春夜之隔,梨花儿落了满地。
      月台、飞檐、牌匾后、斗拱上、门狭落儿…我的头发掉的哪儿都是。就这样,我又出名了。
      还因此多了个称谓,人送外号“秃头梨”。
      本树发誓那次只是意外,意外而已,都怪风太大。

      那些被人类称为“灵魂”的东西,在我们这儿叫神识。
      我让圣鸟鸦鸦帮我传话,虔诚的请求萨满抽走我的神识,将其投入六道轮回。
      紫禁城中,人尽皆知,她从不做亏本买卖。
      于是乎,树树我虎头虎脑的去到坤宁宫,神识俯于青灯之前,签下一种名叫“索西”的契约,卖给她为期一百年的灵魂…
      凭此交换,受她驱使。

      “我丑话说在前头,杀人放火的事儿,我可不干……”
      签完契约出来后,我从墙角拽了根儿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盘膝坐在那汉白玉花纹的石墩旁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语气沉重且倔强,把心中的忧虑藏的很好,主打一个无畏的气势。
      她杵在那儿不屑的看了我一眼,掸了掸披肩上的贝壳:“这种事儿从来也不指望你。”
      于是又乎,接下来的这一百年里,我被编入了“后勤部门”,说好听点儿叫“后勤部”,大白话儿讲就是变相的“辛者库”。
      我时而叹歇。
      果然,轮回不是这么好“轮”的,谁家树“轮回”前还得体验一把奴才子都不如的生活……
      冬日扫雪、秋日砍柴、春日运送陈酒佳酿……一大堆活儿等着我。每天都过得很是疲惫,但只要一想到我的白月光,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时常沉酣于初见的时光,昏昏沉沉的睡去,有一次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们有过沧海桑田。
      美好到,我可一点儿也不想醒过来。

      第一个十年,我坚持不懈,任劳任怨的洗了十年的衣服,文渊阁的书架连带暗层和扶梯都被我擦的锃亮。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想着这样,就能快点见到她了。

      第二个十年初,我从鸦鸦那里听闻,她早在十年前便嫁为人妻,我躲在后花园哭了好久好久,鸦鸦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不行,咱就等下辈子。

      第三个十年,鸦鸦的鸟禽伙伴来信说,她已育有一儿一女,夫妻琴瑟相和,那时我有些认命。心里觉得知晓她过得好,我便好。

      第四个十年,我听闻他丈夫在政事上遭遇贬谪,那是我第二次拉下老脸去求萨满,而后又签了三十年的卖身契。萨满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我,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值得吗?我一句话没说,心里却早有了答案。
      本树做事儿,只要愿意,便不论结果好坏,不问值得与否。
      ……

      第五个十年和第六个十年,我的暗恋史声名远扬。
      与此同时,我接受了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物种的嘲笑。当然,万千生灵里也有例外,除了鸦鸦和棠棠,也除了那些百年高龄的树爷爷树奶奶,它们能理解我。
      彼时,静斋花雨摇曳,杏花仙无奈的问:“你说你干嘛不好,非得浪费时间在这儿干苦力,我要是你,才不会把心思浪费在一个弱小的凡人身上。”
      ……

      第七个十年,我知晓她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第八个十年,我希望她能够再多活十年,此生有个好圆满。
      第九个十年,我得知她与其夫合葬于南山,生同衾,死同穴。
      第一个百年,看着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我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三十年就熬出头了。
      ……

      文华殿的棠棠说,树不比人,人是要一百年,才有一个轮回,有甚者,几百年才能“轮回”,全凭造化,你怎么就敢赌你能遇见她?
      我凡事看得乐观,想得开,完全不担心。
      棠棠以为我后面三十年就是那么稀里糊涂的签了卖身契吗,老话儿说得好,士别三日,还得刮目相看啊……
      整日在萨满中眼皮子底下做事儿,不学个精髓,也学个皮毛,我早已偷偷将她的命数打探齐全。
      最后一年,春夏秋冬悄然而过。想到不久后就要离开,心里酸了吧唧的。过往的所有情绪都化为片刻不舍,大雪洋洋洒洒,我走遍了三宫六院……
      直到最后一天,我一一拜别了紫禁城里的父老乡亲……忍不住潸然泪下,不过,都是些感动的泪水啦,大家都恭喜我,终于熬出头啦,不负吾百余年的辛劳。
      于是我带着七大姑八大姨的愿景喜气洋洋的踏上了成人之路,除了没想到,什么时候这投胎办手续竟然也成了一门技术活儿,我排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的队。

      临到奈何时,一位老婆婆拦住了我的去路。
      她自称姓孟,秦朝人士,在这里供应了两千多年的茶汤与美酒了。
      靠!没人跟我普及过轮回前还有喝忘川水这一道流程啊!
      我才不要,正当我反悔要离开队伍时,一双大手把我推了过去,他凶神恶煞的掐着我的脖子,给我灌了满满当当的三大碗水,呛的我足实难受。
      再接着我就被人猛的一下丢尽了轮回镜里。
      ……
      去你丫的。
      老子这一百三十年辛者库的日子白干了!?
      忘得一干二净,这样,我还怎么找我的梦中情人?!
      伴随着沉重的下坠感,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但为时已晚。
      已经呱呱坠地。
      ……
      后来有一说一,这成人之后和我当树那几百年,晒太阳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他们说那个叫什么来着。
      “光合作用……”

      凡间有句话是这样讲,事死如事生,婆娑晓媚风。
      如今的你我,自诩为现代之人,千百年后,也终成古人。
      清朝人,他们是忌讳梨花的,可是每年三月,承乾宫的梨花都开的照样绚烂。
      枝头迎光绽放的花簇香而不郁,繁而不傲,倩而不俗。
      一语成谶后的言不由衷,
      被落雪覆盖在朱色城墙之后……

      试问,一生能有多少次,
      可以与倾心之人共话生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百年多病独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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