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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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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了很久的气。书生脸上的笑容也比过往少了很多,本该是珍贵的,被欢笑充满的旅途,却因为那次谈话变得沉默冰冷。休息的时候,我不再坐在他身边,而是跃上枝头,固执地盯着远处的一点。那里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当我低头看向树下的书生时,他总是和我望着同一个方向,怔怔地出神,连我盯着他看的目光都没能发觉。
终于有一天,我们路过了另一片竹林。大概是因为那里接近人类的栖息地,竹林的中心居然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只是看起来又脏又旧,但是书生依旧很高兴,脸上总算又出现了那种温暖的,春风般的笑容。他将木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从里面找到了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笑眯眯地拿着出来,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局促地问我:“我想砍些幼竹,你不会介意吧?”
“我为何要介意?”我忙着替他将屋子里弄得更干净些,又怕他发现,巴不得他走得远些,“直走数百步后右方正有一小片细竹,你可以去看看。”
书生拿着那些怪东西走了,我感觉了一下,周边没有什么猛兽,他也没走出我能感知到的范围,于是放下心来,将屋内打扫干净后,又将我们一起做的被子铺好,正准备再看看屋内还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就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
那声音悠长又悦耳,比我认识的任何一只鸟叫的都要好听,而且它连绵不断,音调婉转,也许只有凤凰能发出这种声音吧?此处又是竹林,听说凤凰确实是把竹果当作食物的!
遇见凤凰可是大好事,说不定它能帮上书生的忙——
我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向外跑去,但是却并没有见到凤凰。
书生手里拿着一根翠色的东西,见我出来,他眉眼弯弯,动作不停,而随着他靠近,那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近,我这才发现,这声音是从他横在唇边的那根被打了几个孔洞的竹节里发出来的。
书生告诉过我他会吹奏,鸟儿也曾经不情不愿地和我说过,大部分时候人类都只能发出难听的音节,但是当他们手里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时,却能传出不错的声音。“勉强能和我们的鸣叫声相提并论吧,”有只黄鹂这样和我说,“但是他们要借助别的,我们可是凭自己!”
所以当我知道书生也能用东西制造出好听的声音时,好奇地询问过他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他那时笑着说,一旦有机会,他便会吹奏给我听。
那声音真的很美。它悠悠地在竹林上空回荡,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他,轻轻坐在了他放在脚边的书箱上。
和鸟儿的鸣叫声有其意义一样,这乐声像是也有含义,只是我先前从未听过,所以不知道书生吹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吹得很认真,那一口梗在我胸中的气就这样在这声音当中消融了。
等到他吹完,将那竹节放下时,我终于又和那双眼睛对视了。
我们相视一笑。
“这是什么?”
“这是‘篴’。”他说,“我除了这个之外,还略会一些琴,但是琴比较难制。”
我看向他手中的‘篴’,他下意识将手向后藏了藏,但我还是看见了他手上细小的伤口。
“林娘。”他出声唤我,“离我要去的地方不远了,我看这边已经有了许多人踩出的山间小道,我想,你送我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看来这次,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林娘。”他又喊我,“如果······”
告别前的话是十分重要的。从我还没有化出人身时,我就知道了。因为第一个对我告别的,是我有了意识之后在我枝上做窝的第一只鸟。她是只非常漂亮的小鸟,羽毛在阳光下会泛起动人的光晕。在我枝上时,引来过许多向她求欢的雄鸟,我看着她选中了其中一只,看着他们生蛋孵蛋,看着蛋变成光秃秃的小鸟,小鸟又长出和她一样漂亮的羽毛,她带着她的孩子们向我道别和道谢,对我说“我会再来看你的,那时我一定会给你讲许多飞行中的见闻”。
以前我从来没有数过太阳。树是不会在意阳光在自己身上照过多少次的,也不会在意暴雨雷电,树一向只能站在原地,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沉稳地等待。但是我真的很期待那只小鸟儿的故事,于是我等了又等,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我从枝头浮现,所有山间的生灵向我祝贺,因为我修出了人身。
她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我坐在枝头,又等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有一只和她很像的鸟儿飞来,告诉我她刚从我的臂弯中飞向村落,就被一块石头砸中,掉了下来,被一只猎犬衔走了。
鸟儿安慰我,这是很平常的。告别常常代表着永远的离别,所以在他人对你告别时,要认真记下他们的表情和话语;所以不要在意告别时候许下的诺言,因为它们总是非常,非常难以实现。
最后书生只是叮嘱我要小心,不要轻易地到人间去,以后如果再碰见人,记得隐藏好自己,不能轻易地从林中走出来。
我点头应许了,目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在一片绿色中消失了。
“我就说他会走的。”
安静的竹林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我听出是那只松鼠的声音,回身一看,却看到了个陌生的人,正叉着腰看着我。
我仔细看了看他头顶抖动的耳朵,忍不住说:“你化人的本事看起来比我还差呢。”
“那是我化得太着急了!!”那人喊道,“谁叫你一下就走这么远!如果不化形,我根本追不上!”
“你为什么要追上我呢?”
“万一那书生说要把你带走呢??万一你真的傻乎乎跟着他走了呢??”
可是书生没有说要带我走。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这种话。
“我不会走的,”我说,“就算他要带我走,我也不会走的。大家都只是······路过一棵树,可能会在树下停留片刻休息,可能会在树上短暂住上一段时间,但是最后都会走的。我知道。”
松鼠突然不说话了。
“我知道。这叫‘经过’,”我说,“鸟儿也好,山间的溪流也好,小虫也好,各种生灵······都是‘过客’。”
“虽然······”松鼠嘟囔着,“虽然我的寿命可能确实比不过你,但是我现在也已经修出了人形,也是精怪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在你身边的。”
我笑了笑:“回去吧。”
松鼠看起来是刚刚赶到这的,我以为它会啰嗦两句再走,结果它一反常态,我一转身,它就乖乖跟了上来。
“对了,你是化身成了男子还是女子?”
“当然是男子!!”它又大声起来了,“我个头可比你高呢!”
“男子女子难道是凭个头来判断的吗?是不是因为你的本体比我小了太多,才会对人形这么斤斤计较?”我看了看他头顶支棱着的大耳朵,“而且你的个头算了你的耳朵吧?等你把耳朵化成人的样子,说不定还是比我矮呢。”
“不可能!!”我听见他在磨牙了,“我绝对绝对比你高!”
“好吧。那就当作是这样。”
“!!!我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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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林深处后,日子又过得和平常一样了。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松鼠粘我粘得更紧了,我去哪都要跟着,我试着甩开了他几次,但总是会被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耐心和毅力。他修炼也比以前更刻苦了,搞得我也莫名紧迫起来,也认真练了个几天。
也许我比我想象中的更适应离别。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不太能想起书生的长相,只在松鼠对着湖中倒影臭美的时候会挖苦他,说书生比他要更好看。但松鼠怒气冲冲地问我好看在哪里,非要我说得具体些的时候,我却说不出什么,导致吵架输了一筹,让松鼠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又得意洋洋地翘了起来。
之后不知是怎么了,山中新生了许多有意识的小生灵,它们对我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天天呼唤我到它们身边去,我忙忙碌碌地照料着它们,几乎要把那个书生完全忘了,连松鼠臭美,我都不再说“可是书生比你好看”了。
在我很久没有再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感觉到山边的竹林里有些遮遮掩掩的动静,为了保证山中新生灵的安全,我不得不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布置好了。”
“······”
里面有两个声音,一个我很熟悉,正是最近有些鬼祟的松鼠,但是另一个的声音却很小,我都没能听清。但是既然是能和松鼠说话的人,应该不会对山林造成什么威胁。于是我放心地走向了竹林,想问问松鼠到底是在做什么。
竹林像是被打扫过,中间被清出了一小块空地,而本该在里面的松鼠却不见踪影,我正打算喊一喊他,就看见空地的另外一边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书生。
我都快把他忘了。
他手中拿着那只笛,对着我微笑,风轻轻吹过,树叶们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鬓发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的衣角也在风中轻轻摆动。地面上,竹叶的影子也在轻轻晃动,但是他却笔直地站在那,好像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他将笛子放到嘴边,熟悉的音调响了起来,是那首他之前吹过的曲子。
原来世间是有重逢的。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忍不住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