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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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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棵树。”
我对着竹林里那个好看的书生说,认真地观察起他的脸色,他见我看他,也不恼怒,只是唇畔的笑意更加明显:“你不害怕吗?”
“在下为何要怕?”
“鸟儿和我说,我这种和人不一样的外形会令人害怕,”我想了想,“人好像就是会怕一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书生此时正俯身将掉落在地面的竹简捡起来,闻言眼神一动:“姑娘的话虽朴实,但意蕴深刻。”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在鸟儿的指导下学过,但是组合起来我却听不懂,只好茫然地笑笑。
我一笑,他的视线又定了一会,轻抚书简上尘土的手也停住了片刻:“在下在此,可是打扰了姑娘?”
“没有啊,你只是坐在这看书,一点声音都没有,比住在隔壁树上的那只松鼠安静多了,”我想起那只动不动就要爬到我枝上来唧唧叫唤的赌咒发誓明天就能化成人形的鼠精,撇了撇嘴,看他将书简擦净后珍视地将其卷起,不由得有些好奇,“你看的是什么啊?我能看看吗?”
“姑娘识字?”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我不由得骄傲地昂首挺胸:“自然。又不是什么难事。”
“识字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他的眼神突然有些落寞,“要是人人都愿学,愿学之人又皆能学,就是极好的事了。”
我正在想他是为什么突然伤心了,却见他冲我展开手中书卷,俏皮地眨了眨眼,仿佛那落寞是我的错觉:“姑娘请看吧,若有不解之处,在下愿略尽绵力,为姑娘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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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欢书生。
他不但长得很好看,声音好听,说话也很温柔,对着我笑的时候,我总有种被春风轻轻拂过的感觉。而当我给他描述这种感觉时,他脸上不知为什么红了一些,说我大概是感觉错了,让我非常不服气:有谁能比一棵树更懂得被春风拂过的感觉?
他书箱里的书也被我看得差不多了,大部分都是些“晦涩的读物”,但是在书生的解释下却十分清晰,我也十分喜欢他对我娓娓道来的表情和语气,除了有些时候看着他的脸的时间长了,他的皮肤会莫名变得越来越红之外,我们相处得还是十分融洽的。
他在我面前的话也越来越多。除了书之外,我还在他那听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认识了一些被他推崇的文人大家。他告诉我,他十分仰慕的一位文人,每次写了文章之后,都会将其送给那些走卒贩夫阅读,如果对方没有看懂,他就会更改文章,直到连八旬老妇都能看懂并夸赞为止。我很喜欢这位文人的故事,因为他写的文章不但浅显易懂,连我这种山中精灵都能看明白,而且读完总让人能够想到许多,发现许多。书生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能下山去人间看一看,会发现他的文章中更多的道理。
我喜欢书生的故事,也喜欢讲故事时书生闪闪发光的眼睛。
但是那只经常来骚扰我的松鼠并不喜欢他。每次我在它面前说起书生的时候,它总是要用它的大尾巴对着我,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但是又不肯从我的树枝上下去,长此以往,我就不在它面前说书生的事了。但是即使这样,它还是不满意,如果我在跟它说话时讲了什么新词,它就要皱着眉头,怪腔怪调地说上一句“又是从你那好书生嘴里学到的?”。
书生并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在这里停留了大概五个日出日落后,他重新背上了行囊,面上带着一种我不太喜欢的笑容对我告别:“林娘,我该走了。”
林娘是他给我取的名字。他说树即为木,双木成林。我和他说过我之所以是山间最早化人的,是因为有了意识之后,永恒不变的山风和天空都令我感到寂寞,他说成双成对,人就不会感到孤单,所以为我取名林娘,也是希望我之后不会再有寂寞的时日。
我说:“不想笑就别笑了。”
他沉默不语,嘴角垂了下去。
其实从我们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他这次要前去赶考,只是路过此地暂时歇脚,我早知道他会有离开的时候,所以心中也做好了准备,就像山间的鸟儿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飞离一样,可能人也是如此吧。
不过他停留的时间确实太短暂了。鸟儿们一般要在山林里筑好巢,找到伴侣,生下几颗圆润可爱的蛋,把它们孵成吵闹的小鸟,再等到小鸟羽翼渐丰才会离开,而他对我讲的故事还没说完,就该启程了。
我看着他紧抿的双唇,不由得问道:“你不想走吗?”
他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
“你想去考试吗?”
书生眼中倒映出我小小的影子,他突然笑起来:“不想,一点都不想。”
我陪着书生走了一段路程。书生告诉我,这座山林很大,其实如果从中穿过,能节省很多时间,只是山路崎岖,又无人烟,没人敢轻易往深处去,那片竹林倒是离大路不远,他在路上走得实在烦累,才想着进去休息片刻,没想到遇到了我。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定能让他安然无恙地从林间走出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跟着我,一头扎进了林海之中。
路上我听说了更多关于他的事。他说他有一位老师,声名显赫,德高望重。只是他的老师所求的道,和他的有些不同,所以老师对他有些不满。
书生讲话还是那么委婉,但是将他书箱中的书全部读完的我已经能够简单直接地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了:“其他人赶考都有车马和侍从相配,为什么你没有?”
书生下意识道:“老师说要锻炼我独自出行的能力······”
“那平常冬日中,为何只不给你汤水热食?”我生气地坐在树梢上,大声地对着空气指指点点,“我翻过你的包,包里的干粮就那么点,你的书箱里的书全是你自己一个人的笔迹,想必是你自己辛苦抄写下来的,纸张也看着不好,搞得你都舍不得经常拿出来读,只能拿着竹简。甚至竹简上的刻字看着也眼熟,是不是也是你自己做的?不是都说师恩如父吗?他既不给你吃穿,又不给你书本,连出行都不给你多拿些衣服盘缠,我之前偷看过来山中砍树的樵夫,他只来山上一日,手中的吃食用品都比你要多!你还说他德高望重,我看是徒有声名!”
书生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我塞给他的果子,像是攥着什么宝物。我越说越气,他倒是越听越高兴,眼睛亮晶晶的,凝视着树上的我,我说得累了,一低头,就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他的视线像是有力量,投在我身上,让我这个树妖居然在树梢上滑了手,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小心!”
我看着他慌乱的表情,有些想笑,他不是很清楚我是个树妖吗?树妖怎么会摔伤呢?但是看着他张开的双臂,我还是让自己落了进去。
他抱着我,有些茫然:“林娘,你怎么这般轻?”
“我也不知道人该有多重呀?”
我们的脸还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近得能让我看到他唇上的纹路,眉边的小痣。而我的长发挂在他的肩上,几乎要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他的脸上又开始泛起红色,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红。他托着我的手臂也僵硬了,直直地伸着,像是想让我离他远一点,但是又没能做到。
我从他怀里跳下来,他还呆呆地把手伸了一会,直到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般,猛地将双手藏到了身后。
空气好像凝滞了。他低着头,像是不敢看我,我的胸口处也一股莫名的感觉,催着我脱口而出:“要么我替你解决这件事吧?”
“······什么事?”
“你的老师在你身边时,对你那样不好,少衣少食,布置的功课总是那般重,害你没日没夜地看书,你那般小的时候就让你去考乡试了,我知道这考试是要关在房子里数天才能出来的,他一定也知道,但是甚至不给你准备考试那几天的被子食物,万一你在里面受了风寒,他也一定不会愿意医治你。”
我的发丝微微摆动起来,无形的风在我周边盘旋:“他仗着老师的身份,享受你对他的尊重听从,却不对你尽老师的责任。这样的老师对你没有帮助。我可以替你解决这件事情。”
“不!不要!”他像是回过神来,焦急万分,“林娘,你千万不要!”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我不会杀人的,但是我可以教训他一下,让他日后对你好些,或者干脆施法,让他将你忘了也行。我知道谁会这样的法术,我可以去找他学。”
“不要,林娘。”书生低声说。
“为什么?”我着急起来,“你是觉得我做不好吗?你不相信我能帮你的忙吗?”
“林娘,不是的·······”他皱着眉,眼中有种令我心痛的神色,“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心口的情绪变了,仿佛一口气堵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像是鸟儿们和我形容过的生气。那些生气的鸟曾经成群结队地飞来啄我的叶子和树枝,尖嘴敲得我连连道歉,才让它们放过我。我一直觉得我这么喜欢的书生是不会让我生气的,我也从来没有对谁生过气,那只松鼠天天地挖苦我,我也没有生气过。
我要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这种情绪从我的胸口消失呢?我想书生也一定不知道怎么做,他看着我,那目光却不像太阳了,原来人的眼睛还能改变温度,让树觉得像是到了秋天。
“对不起,对不起,林娘。”他低声说,“我可能······缠着你太久了。我真的······我真的不是另有所图。我只是······”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他,“你教过我,只有做错了事才要说对不起。你觉得你做错了事吗?你后悔和我说这些了吗?因为我说我要帮你?”
他咬着唇,并不回答。
“好吧。”我听见自己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