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64、064

　　2018年，现世世界H市萧山区，金坞村。

　　从市区赶来的唐翊和李平之沿着街道往前走，还没到上山的路之前，有一个不起眼的分叉口，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头就是食怨以前住过的农家。这座房子是典型的仿西洋式农宅，只有正面贴了白瓷砖，其余几面都是抹灰，门口还有两根爱奥尼的柱饰。

　　“是洋房呢。”李平之感叹了句，“做古村落保护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混杂在古建筑里的洋房。”

　　修新房子时肯定是因为赚了钱想过上好日子，这心情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旧房子就因此拆得一点不剩了，农民是高兴了，但以后这些设计古村风貌的建筑师非得被逼疯不可。

　　唐翊先她一步进了屋子，找到一堆正在做衣服的夫妇，她欲言又止，回过头来向李平之确认道：“你问问荨之，真的要把秘密告诉他们吗？要是他们把妖村的事到处乱传，我们这边会很不好收场。”

　　“你听到了吗，荨之？”

　　“当然。”微信电话那头的李荨之却毫不犹豫，“妖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再和外界有联系，但食怨的情况不一样，他的父母尚在人世，既然还有机会相见，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李平之点了点头。唐翊只好听天由命地将手机交给那对莫名其妙的夫妇。

　　“你们有事吗？”

　　“打扰了，叔叔阿姨，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唐翊说完，那对夫妇的眼睛就都被画面上的男孩吸引了，仿佛被勾走了魂，连呼吸都被打断在了半途。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换作任何人都会露出相似的表情，因为，出现在画面中央的男孩，确确实实就是他们失踪了二十年的孩子。

　　“爸爸。妈妈。”

　　食怨也看到了屏幕里的夫妇，鼻涕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是小十！”

　　“小十，小十，真的是小十！”

　　夫妇惊喜地抱在一起，相拥而泣。看到亲子重逢的温馨场景，李平之也感动地擦了擦眼角。

　　“你还活着吗？怎么还是七八岁的样子啊？”

　　“我……”

　　然而，团聚的喜悦只是暂时的，才说了没两句话，食怨便突然伸出手去按下了红色中止键，随后飞速向后一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紧自己的双臂，不愿再抬头。

　　李荨之惊呆了。

　　“为什么要掐断电话？食怨！”

　　“……他们变老了。”他似乎是在恐惧，“而我还远远没有长大。我尽不到子女应尽的责任。”

　　“但他们可以来村里看你呀！只要一个月后按时出去就好了。”

　　食怨摇了摇头，“看到我他们就会开心吗？只是会更难过而已。况且，他们也有了新儿子，不会在意我怎样的。”

　　刚刚，在屏幕里，他一眼就望见了站在陌生的父母背后的那个年轻人。他知道那是他的弟弟，因为他们长得实在很相似，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询问。两鬓斑白的父母，没有自己的位置的新家，还有充当替代品的“弟弟”，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不愿面对现实。

　　“食怨，你是在害怕？”

　　李荨之想安慰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食怨拒绝从紧紧环绕头顶的双臂和膝盖之间抬头。等了几分钟后，李荨之淡淡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独自离开了这间小小的木屋。

　　直到他回到簦庵，也依旧未能将思绪彻底从食怨身上抽离。

　　为什么……事情会进展得和他的预期不一样呢？

　　“深竹，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苦恼地说，“守住妖村这个秘密，对保护金坞村里的人们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你想让外界得知金坞的存在？”

　　“即使风险很高，也好过什么都不做。”他默认了他的说法，“当然我们也不能瞎冒险。等周玄机带来下一步消息，在那之后，我会把这些证据带出去交给外界的人。您同意我的想法吗？”

　　“婆婆大概会生气吧。”

　　他没有直接反对，却也绝对算不上是支持。

　　李荨之苦笑了一声，“我想也是。”

　　“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一个月之后再做决定。”深竹又说，“不论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都还未掌握最大限度的情报，做出的决定也很有可能出现偏差。”

　　“嗯。”

　　。。。。。。。

　　此后，李荨之照例每日在簦庵学习做伞，他的水平比起上月有了明显进步，深竹也不再对他实行“放养”政策，而是时不时地检查他的进度，同时替他指出各方面的不足之处。碗花同样在学习制伞，但她力气不够大，速度比李荨之慢了很多，更多的时候，她会帮这对师徒料理换季的服装、或是清洗床单被褥。渐渐地，还真有些家人的感觉。

　　“你以为完全像个金坞人了嘛。”

　　来店里修伞的寅虎儿一看到他就笑了。他的笑声也很粗重，让人听了有点害怕，要不是李荨之知道他不是个坏人，这时就该准备脚底抹油了。

　　“小虎哥，你还没跟我说过你以前的故事呢。”

　　“嗨，那有啥可说的。”

　　“可我觉得你性格挺好，不像个混混。”

　　李荨之这么说了，寅虎儿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

　　他家里穷，自小就被父母送去跟着当地流氓放高利贷，那时他还很年轻，第一次见面时，小组长就看似无心地夹着香烟从他身边走过，顺手将烟头摁在了他的皮肤上。他痛得眉头直皱，却一声不吭。

　　由于干活最认真、还从来不藏着小心思，他凭借单纯明快的性格和凶神恶煞的长相很快得到了高层赏识——其结果就是，他被迫接手的生意也越来越大。

　　终于有一天，看到因还不起高利贷而陷入困境的家庭绝望地在街上讨米为生的画面后，善良的寅虎儿退缩了。

　　“俺不想继续做这个了。”

　　“干什么，放着钱不赚，整天想那些没用的。”

　　结果自然是被训斥了一番。

　　每次路过那可怜的一家人时，他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但他们也害怕他。他们对他抱有戒心也很正常，寅虎儿只是觉得有点不甘心。他不希望为了自己的生活就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大哥，让俺金品洗手吧！”

　　“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想金盆洗手？”

　　“俺想回家。”

　　“不成！”

　　“对不起，大哥，俺保证不会把组织里的秘密泄露给条子。您就放俺回去吧！再这么下去，俺会睡不好觉的。”

　　单纯的寅虎儿没有想到，在这一行里，只要是想过了“退出”，就没别的路可走。

　　没过多久，警察就找上了门。

　　寅虎儿总算知道他尊敬的大哥是打算拿他杀鸡儆猴了，他很失望，但出于义气，他没有选择打击报复，只是飞一般地逃上了山村。亡命之徒的精神力是很脆弱的。顺着山道往深山老林里走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越来越累，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去到梦中的桃源乡，路却走不到尽头。

　　回家是不可能的。他要是和家人接触，他们估计也会遭殃。即使他是被父母卖出去的孩子，他也不想因此伤害到他们。

　　迷迷糊糊之中，他听到路人呼救的声音，睁眼一看、猛然发现山林里藏着一只巨大的华南虎。

　　而华南虎的对面，是一对年纪不大的农民夫妻。

　　寅虎儿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必须得救他们”。

　　不是逃，而是救。哪怕他这么一闹会被四处搜寻他的警察发现。

　　老虎踩到凋零的竹叶上，脚掌下发出的挤压声让寅虎儿眉头一皱。看来它是盯上了自己。周围没有人烟，就猛兽的敏捷力而言，扑倒自己却只需要三秒钟。

　　“救、救命——”

　　“小十、小十该不会被这老虎吃了吧？”

　　这对夫妻显然还挂念着别人，很可能是他们的孩子。寅虎儿笑了笑，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挥挥手招呼夫妻赶快离开，自己则摆好架势等在老虎面前，目光如炬。

　　“吼——”

　　寅虎儿从未听到过老虎的咆哮，这一下，耳朵里全是超出预期的雷鸣般的吼声，他愣了一秒，那猛兽便已经扑到了眼前。

　　人的力气怎么可能比得过老虎，自然是一口被咬住了手臂——这还是多亏了他迅速反应过来的防守，要不然，中招的就是喉咙，真正的一击毙命。

　　“……个头真大……”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头华南虎，他才注意到，这老虎前肢抬起来有快两米高了。手臂被牙咬开的地方疼得要命，简直就是不亚于电锯的高等级武器，就算他以前是个小混混，经常出去打群架，也经常挨刀子，但遇到这种夸张的咬合力时还是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痛……

　　从老虎满是鲜血的嘴里渗出几声奇怪的咕咚声，寅虎儿吃力地挥动着右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推开了近在眼前的老虎。

　　他不想死在这里，才决定了从青龙会隐退，他还一件好事都没做过，也没体验过一天心平气和的生活，就这么死掉了，多可惜啊！

　　要是老虎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肯定会嘲笑他的气量吧。

　　但他不在意。

　　他脑子不好使，本就不打算成为多伟大的人，但他也不想做一个一事无成的坏人——最后悲惨地顶着恶行罪犯的名号成为一缕亡魂。如果那对夫妻能得救，他的人生就是有意义的。

　　老虎压低了身子，似乎打算又一次发起进攻。寅虎儿也压低了身体的重心，举起算是完整的左臂，由于肾上腺素的刺激作用，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要这一拳打下去……不，是他必须打中它！否则就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