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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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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初终,才进入夜幕,金坞村狭窄的主路上便惊起了罕见的波动。
一名身材纤小、动作敏锐的深色皮肤男孩似在于风搏斗,他的眼睛是令人惊讶的金色,在暗夜之中,犹如一道划过天空的流星,随着他挥洒自如的高难度动作上下飘移。
而他的对手,是一团漆黑的迷雾。
天色并不暗,残食之月高悬,色泽饱满温润,男孩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行动轨迹。然而,他却怎么也看不穿他的真身。迷雾向自己扑了过来,好像根本不需要用脚似的,一鼓作气飞到离男孩仅有一拳之隔的位置,高速旋转的风隔开了金瞳男孩的上衣,撕开了他的皮肉,发出类似电锯切开肉排的声音。
这只是一瞬。男孩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向下躲闪,避开了后续的攻击。可惜,在那一瞬被切开的伤口还是给他造成了严重制约。
男孩怒目圆睁,用余光环顾了一圈,遂跳进一旁的小溪里,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溪水表面离岸约有两米,他顺势躲藏在深处,竟使那团黑影失去了方向,前前后后地搜寻着他的具体位置。在黑影陷入迷茫的同时,男孩不动声色地按住腹部的血管,从拱桥下穿行到了另一边。他的动作很小,声音又被溪水掩盖,一切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后,男孩从黑影后方突然出现,化身为巨大的黑犬怪物,猛地向他撞去。
“咯……”
黑影被逼得倒退了好几步,栽进稻田里,被成熟时节的金色稻穗淹没。
暂时得到空隙的男孩恢复为人类的姿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边忍耐伤口的痛感,一边思考战略,似乎在刻意等待援兵的到来。
然后,如他所料,一位长褂的青年及时出现在拱桥的一端。
青年手中还持有一把竹剑模样的物件。那竹剑约莫一米长短,剑尖向外隐隐约约地冒着绿光,一眼就知并非凡俗之物,而是有灵性的法器。食怨知道那根竹子。它由深竹的血脉幻化而成,无法伤人,只对妖魔鬼怪一类的存在有用。
“食怨!”青年朝他喊道,“情况如何?”
“你果然来了……”原本陷入僵局的食怨再次摆好架式,准备发动进攻,“我还在想那小子会不会半路就被吓晕呢……看来是平安把话送到了。”
“……呼呼……”
在他们对话之时,黑影已经从水稻田里站起身,朝天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咆哮,随后,以比刚才还快一倍的速度向二人袭来,在他移动的路径中,所有活物皆在刹那间失去了生命——黄色水稻颗粒碳化成灰,惨叫的田鼠摔倒在地,甚至连野草都一并染上黑色,所见之景,异常骇人。
“呼哈哈哈哈哈哈——”
黑影想要冲破的方向,正是妖村核心街道的入口。看得出他想闯入妖村内部,但目的不明。
深竹脸色一沉,高举竹剑,欲挡住他的去路。
“站住,无礼之徒!”
“……和他……说不通。”食怨略有些虚弱地说,“他已经完全不听人话了。”
闻言,深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在黑影靠近他的前一刻,他的竹剑就直直向对方的脑门正前方劈去。黑影反手一打,手臂与竹剑相交,发出“铛”的金属撞击的摩擦声,就像是在袖子上佩戴了钢铁一类的防具。
坚硬如金刚石。
“这……”
在他伸出手臂之前,深竹甚至以为他是没有四肢的鬼影。如今看来,却也还是个人类的形态。
一切都发生在短暂的几秒内。深竹并未因意外出现的盔甲而失去信心,他挥动竹剑,沿着金属防具向下滑去,发出滋滋滋的电光——看似要收劲,实则在剑尖下移至黑影腹腔前方时突然改变了用力的方向,横着生生切开了黑影的肚子。最后,剑尖停在黑影的左腿后下方。
“啊啊啊啊——”
黑影立刻发出了刺耳的悲鸣。食怨面带不快地捂住了一只耳朵——其实如果可以,他很想两边都捂住,可惜他的另一只手还搭在肚子上止血,匀不出空来。
“妖火!万竹反虚!”
随着深竹的招式名出口,被切开的伤口上开始燃烧起青绿色的火焰,一缕一缕,边界分明,看似热烈,实则为冰,寒冷彻骨,损伤了周围的肌肉,折磨得那团黑影又一次暴躁起来。他的怒吼传到妖村深处,引得村中众妖纷纷前来查看。
这阵骚动一出,深竹便知胜负已定。
“红杏满树,风日水滨。”最先抵达此处的是风华绝代的女妖杏花,她像唱戏一样举起手指,长长的指甲看上去竟格外柔美,“就叫你领教一下真正的妖法……这次可不会让你逃掉了。”
她的咒文像一对玫红色的枷锁,牢牢地困住了黑影朝四面八方散去的邪气。
黑影被逼无奈,连连后退,最终消失在村口之外。
“哼,想溜?”
她有些不甘,还欲追击,却终究是停在了村口的位置,未能再向前迈进一步。
这是伴随他们一生的诅咒。就算是她也无法破解。
“今天先这么算了。”杏花叹了口气,揉着发酸的手腕,慢慢往回走去,“本小姐许久未曾上阵操练,身手生疏了。要不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杏花!”深竹对她颔首道,“你来了。”
“嗯。好歹是把他逼走啦。”她看着深竹撤掉了附在竹剑上的妖力,黑夜又恢复了原先的亮度,然后,她回头望向村口的云层,“暂时不会回来了吧……他的心神已经难以维系实体了,往村口的灯笼里多施几道禁咒,就能叫他再也无法进村。我去叫阿金他们过来一趟。”
“好。”
在她走掉之前,食怨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嘲笑:“什么嘛,你脚上的伤就是那家伙弄出来的?真弱。”
杏花瞥了一眼自己的脚腕,脸色一沉。
“你这个被打到半死不活的小鬼没资格对我说闲话!”她一点也不想传承尊老爱幼的美德,“姐姐我可是武道世家的后代!就是落魄了,当了歌妓,变成妖怪,也轮不到你来嘲笑!呸!”
说完,她大步大步地沿着石板路往村子深处走去。
“切。”食怨不配合地吐了吐舌头,“又随口编造谎话,真无聊。什么武道世家,也不看看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
就在此时,他发现了从一座古建筑背后探出头来的李荨之,立刻露出了“有意思”的表情。
显然,李荨之也看见了他。
“李荨之!”食怨满肚子都是坏水,笑嘻嘻地说,“深竹肯定有说过让你别跟来吧?公然违抗师父的命令,可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深竹先生!”李荨之却完全无视了他的挑衅,急急跑去深竹身边,上下检查他的状况,“已经没事了?”
“回去干活。”深竹拍了拍他的头,半严厉半温和地说,“今天的工作还没完成吧。”
“是……”
李荨之的表现和食怨预测的完全相反。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刚才发生的那场混乱,不仅如此,他的眼中似乎还闪烁着兴奋的光——第一次见到如此离奇的、堪比奇幻电影设定的镜头,让他开心得忘乎所以了,这激动的心情彻底掩盖了性命攸关的忧虑,让他不自已地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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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簦庵。
“啊……总算完工了!”
手忙脚乱地结束当日的工作计划后,李荨之才找到空闲,拉着深竹在桌边小坐,手头还灵活地烧来一壶热茶,给他满上。深竹原想责怪他夜里沏茶之举未经考量,却被李荨之脸上压抑不住的好奇吸去了视线,便也一时不提这茬。
屋内茶香满溢,别有一番清爽愉快的气氛,和不久前的那场骚乱却是天上地下之差。
“深竹先生,给,花生米。”
顺便给自己倒完茶后,李荨之慢慢放下茶壶,三两步跳到深竹对面的凳子上,与他拉开一个礼貌的距离,免得对方又主动后退,才问:“刚才那个魔物,也是妖么?”
深竹就知道他迟早会有此一问,只得无奈地抚了抚眉尖。
“……正确地说,是‘曾经’为妖。”
“诶?”
“他不甘愿困于一村之内,妄图对抗规则,走出妖村,前往人世。”烛光下,深竹的眼中写满了怀念,“所以他才会在月圆之夜强行中止祭仪,想穿过道林山的隐壁,结果却意外失去理智,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人妖殊途,原本就不该有此妄念的。”
走火入魔……
“他……是你们的朋友吗?”李荨之的眉头渐渐皱起。
“如今变成那副模样,谁也不知他会给妖村带来多大的灾难,这里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言下之意,他们过去确实曾是友人。
李荨之紧张地攥起了手指,“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已经回不来金坞村了吧?人间也去不了,还能呆在哪儿呢?”
“是啊。或许……只能终日徘徊于妖村与现世之间的边界地带,直到死去吧。”
深竹边说,边将目光下移到茶水表面漂浮的茶叶芽上,看着它打了几个旋儿。粗陶茶杯本是褐底,纵是往里搁了再多茶叶,依旧本色难改。
人,也是一样的。
“……总觉得……深竹先生您……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有点毛骨悚然。”李荨之结结巴巴地说。
“这就是妖村的事实。”深竹敲了敲桌面,严肃地说,“你来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这就是你不听劝告执意闯入的蛮荒世界,充斥着不合理和扭曲,围城之内,人人自危,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美好宁静。”
被训斥了。
“还有办法救回他么?”李荨之似是有些遗憾。
“我连他是怎么变成那样的都一无所知。”深竹怅然地往后一靠,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那束驱虫艾草,“有心无力。”
他不想对李荨之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可惜,既然被他撞见了正着,继续隐瞒也无益。如果坦白这些危险的存在能让他从此更加谨言慎行的话,深竹倒觉得未尝不是件好事。但很快,李荨之就又产生了新的想法。
“深竹先生……”
“什么事。”
“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深竹摇晃了一下手上的茶杯,从侧面看着他:“你想知道?”
“嗯。”李荨之怀有一线希望地露出微笑,道,“因为,说不定知道他的过去就能找到救他的办法呢?”
深竹给他泼了盆冷水:“如果那么容易能找到的话,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倒也是。”
听深竹的语气,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只是最终无果而已。李荨之不想过度深入地追究这个问题,因为提起过去的友人时,深竹的情绪就变得有点不对。
“还记得上次你拿起这把黄伞的时候,我对你动怒的事么?”
就在李荨之以为深竹不会透露更多信息时,他却走到墙边,将那把陈旧的黄伞从架子上取了下来,放在桌面上。
“记得!”李荨之哪能忘记,“是我不好,不该在征得您的同意之前随意动客人的东西……”
“这伞正是他的心爱之物。”深竹说。
李荨之一愣,随即低头看去,这黄伞倒还是和上次见到的一样,充满了历史感。但若要从中看出些别的,他却做不到了。
“是深竹的朋友的……”
他趴在桌边,却不敢伸手去碰它。
要是再犯深竹的忌讳,可不知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他赶出去呢!
“这是我为他修的第一把伞。”深竹的手指沾在伞柄上,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竹纹,“也是我入了这妖村之后……正式决定成为簦匠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