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五 ...
-
白帝掌管天界诸事，论位仅在天帝之下，德高望重，深得众仙崇敬，他之婚典自然是重中之重，繁文缛节诸多。但这桩婚事，乃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神魔联姻，罗睺计都又早住进白帝宫闱，要从此地出嫁，无礼能合，白帝也不愿罗睺计都劳神，干脆免去大半俗礼，意在郑重而礼仪从简。
入得天宫以来，罗睺计都始终与柏麟同寝，但新婚前夜再同塌而眠总归不大合适，这一“夜”，罗睺计都是独自度过。
天界明光长耀，清和光线连明暗变化、偏移变动都没有，罗睺计都坐了一夜，很难说他是什么心情。好似漫长，好似短暂，连时间的流逝都无法确定了，吉定的钟声就沉沉敲响，悠长遥远，却清晰入耳。
仙侍鱼贯入内，为罗睺计都宽衣整装，束发着冠。
婚服厚重，层层覆盖修罗魔躯。所谓天衣无缝，这织造的手艺确实巧夺天工，大红热烈，金纹璀璨，精美绝伦，全是吉祥花样，寄予祝福。
这场婚事，真正有人真心祝愿吗？
罗睺计都不欲再看。他曾试穿过这套婚服，那时尚不确定修罗王盘算，总是惶然不安，不安之中更多的却是期待、憧憬、欢喜，那时的心情如今再想回忆，竟然已像是隔了重岩叠嶂，千山万水，再不可得了。
视线撇开，自然就落在面前的仙娥身上。娇柔的天女纤细脆弱，低垂着头不见面目，但就算竭力抑制，系上配饰的指尖仍是颤抖不止，翻扣之时系带险险滑脱，调整了两次才做好。
轻一振袖，天女如若受惊，急急退了一步，罗睺计都淡淡道：“别怕。”
那声音低不可闻，像是随口无意所说，罗睺计都不再看她，从容拂过衣襟反身一旋，落座梳妆台前。
明镜光洁无尘，将人照得纤毫毕现，长发未束，披泻一身，修罗的面貌与天人无甚差别，唯有眉心一抹血痕鲜艳，平添妖异。两名仙娥簇拥上来，轻柔为他梳发挽髻，戴上金冠。
内室极静，只能听到仙娥袖袂飘簌微响，他定定盯着镜中成像，琉璃眼瞳黑亮空明。
这本该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刻。
这本该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别怕。”
罗睺计都呢喃。
很快就会结束了。
梳妆妥当，诸仙退避，罗睺计都缓缓步出门。
照之前礼官所述，他该穿廊出宫，在宫门与柏麟相会，一路受天人朝拜，自天门登车銮去往不周山。不料修罗甫一踏出殿门，就见神帝背影。
白帝宫中花园生有奇花异草无数，却没有侍从专职，初入此地罗睺计都偶然问过，才知晓是白帝闲时自己侍弄的，但是数日之前，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突兀消弭一空，不知谁移栽来了一棵昆仑不死木。
这种树木极为高大，红皮白芯，树皮纹路斑驳乍一看像是枯木，九天神君，修罗良人，正是站在那棵树下。
他显然有所察觉，殿门一开就转身回望，快步迎来。同样一身红装鲜艳热烈，这明艳的颜色愈发衬出他雅致周正的五官，清冷稍减，脱俗愈真，天光如此明亮，亮不过他的眼眸，天风如此柔熙，柔不过他的微笑。
他的目光只在修罗一人，仿佛天地万物都已不存，全不入眼。
“计都今日甚美。”
低语柔情，胜过蜜糖甘甜。柏麟主动拉起修罗双手，细密拢住，目光一刻不离其身。
“想着计都将嫁予我，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这样直白情话，温柔面貌，是罗睺计都毕生所求，可及至今时今日，惨绝终局将临，柏麟是以何心情、以何意图做出如此情态呢？还是说正是最后时刻了，神帝怜悯，才无所谓地施舍给修罗一个圆满的美梦。
谁不曾想过日后相伴相守，携手一生之人是何模样呢。尤其罗睺计都与阖族上下观念相冲，格格不入，深感孤独，更是渴慕能有心灵相通，情投意合的存在。
意中人，心上人，年少绮梦，在认识柏麟之后具现成像，成了修罗梦中孤月，心底柔软，从此一厢痴恋，妄付深情。
爱上一副假面。
我真正了解你吗？柏麟帝君。
十指相扣，臂膀交挽，神帝修罗袖袂重叠，步调一致，形影相随，然而罗睺计都只觉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空空然，茫茫然。
天界造物风格精致华美，到处都是仙风灵雾缭绕，飘渺清圣，全不同于魔界粗犷苍茫，连天色也是明暗两别。罗睺计都步出天宫，明明光线不曾有变，他却莫名刺眼，不由闭一闭眼帘。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罗睺计都居然萌生恍惚，难辨难明。
再睁眼，自宫阁至天门，天人早按司职品级分列两旁，虔诚跪拜。平素所见，天人皆是一派骄矜自持，高高在上，这跪拜之姿，恭敬之态实在少见。有天女奏响妙音，清唱祝词，婉转幽渺，飞花自头顶悠悠飘落，红瓣黑蕊，叶叶玄墨，轻盈飘洒四方，魔域之花邪异妖艳，不管落到哪里都像是点点斑痕，显眼至极。
这如许多的神君、天将、仙兵，可知晓今日这婚典，就是仙魔定生死的战场吗？
再过片刻，他们是否就会踏入不周山，成为斩妖除魔，厮杀夺命的一员？
罗睺计都淡漠扫过一众跪拜身影，直至遇到那个金绿华丽，永是冷静凝定的女子，两双黑眸对上，他始觉出一分真实。
清越钟鸣声声不断，青鸟飞鸾竞相舞动，彩凤神龙引车随架。车銮饰金贴花，极尽工巧，金碧辉煌如一座微型宫殿，两侧祥云灵光无尽，彩霞笼瑞云，异香化迷迭，金光万丈，瑞气千条，侍立从者仪仗蜿蜒，浩浩汤汤，排山立海。
柏麟先扶罗睺计都上车，两人落座，车帘垂放，光线顿时一暗，静谧空间，唯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罗睺计都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
柏麟由始至终将他的手紧紧相扣不放，手背金印流转有光，天光暗，它便显得明亮了。
生死印在，你我却再不能交心交情，曾经相交知己，宜言饮酒，那时的你也有真心吧。只是这份情，终究微末，只能退居于后。
‘从今往后，你们再无法为友，也做不成爱人。’
目光渐渐上攀，天人容颜如玉，单单侧脸也完美极了，觉察修罗注视，偏首看来，不由自主浅浅一笑。
“让计都见笑了，我自少掌天界起，旁人从来赞我稳重持节，从未有过今日这般……”他话语未尽，脉脉静看修罗，似有无限深情。
春风化雨，雨丝缠绵悱恻，如他的手一样紧紧缠住罗睺计都，难舍难分。罗睺计都再一次从他眼中看出执拗，隐匿着贪婪，一时一刻也不愿放松，一分一毫也不愿错过。
罗睺计都不言不语。
柏麟目若明星，是亿万星辰闪耀光彩，明时动人，黯去更令人随之痛心，恨不得拼却所有为其消解忧愁。他不过柔软了眼神，透露微不可察的一丝哀色，罗睺计都就情不自禁为其所动。
动情生爱，只从心，不从己，怎不叫人痛恨自唾，虚情假意也骗得自己晕头转向，沉迷不醒。
“计都……你……”
礼乐妙音渐消渐隐，车銮轻震，千里转瞬及至，竟是已到了不周山了。
这是最后的时机了。柏麟看着罗睺计都。
维持平和，一切如常，就是怕在婚典之前生变。柏麟不敢赌真正当面说破，罗睺计都还会否履行联姻，假若没有这个双方共同创造的婚典时机，修罗一旦翻面天界就绝无生路，诸神众仙在劫难逃，于是一日仿若无事，就好像真的世事安好。
及至这一刻。
诸事就备，只差最终图穷匕见，那么——走吧，远避红尘，再也不要管仙魔如何了，是生是死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而你，本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计都——”
罗睺计都站了起来。
柏麟一怔，随同起身。
这是我爱的人。
车帘挑开，红艳艳的影如火如荼，如鲜血。罗睺计都一眼看去，千级玉阶白净无暇，神官仙人在左，修罗妖魔立右，泾渭分明，修罗王由最顶端娲皇庙前独立，俯瞰而下，神情幽深莫测。
这是我敬的人。
他们联手，要将我推入地狱。
这就是我选择的路。
“计都！”
柏麟的笑容终于敛去了，他极认真注视着罗睺计都，似极珍视。
“这是你我婚典，就这片刻，什么也不要想，即刻我们就会结成一体，休戚与共。”
悲哀一点一点染上心口，罗睺计都无意识弯了弯唇。从来是他被镜心嘲弄天真，原来柏麟也会如此。
假面马上就会由你亲手撕下，一再粉饰又有何意义呢？
礼官唱词，白帝柏麟、魔煞星罗睺计都随同入山，并肩踏上玉阶。
祭拜古神，叩拜天地，于皇天后□□同见证之下，剪发同结，交颈共饮。
一道清明圣光从天而降，笼罩神帝修罗，天幕之上仿佛张开了一双温柔而慈悲的眼睛，不得见，万物众生却能清晰感知。
罗睺计都仰头望去，极力想看得清楚。
这世上，真正还有古神存在，那他们为何不再出世，怜悯众生呢？若是上古诸神治世之时，王上定然不会如此猖狂，生此吞并三界之心吧。
冥冥之中，命脉联系愈加清晰。
“礼——成——”
风烟俱静，山川沉寂，观礼者无论神魔皆肃穆庄严，从始到终，无有发声，无有异动。
不可思议，居然礼毕婚成，真正结缔夫妻。
这一瞬，不管是柏麟还是罗睺计都，都是不可思议。修罗王竟放这场婚礼完成，难道他——
“罗睺计都，仪式既成，从今往后，你就是天界之人了。”
像是立在了万丈孤崖的山巅，颤颤巍巍，险之又险地踩在边沿碎石，那落脚支点终于破碎，坠入深渊。
“也就是，我修罗一族的敌人！”
一道锐利剑芒自后刺来，直贯罗睺计都后心，利器破空之声凄厉刺耳，撞上罩身圣光两厢立破，碎芒点点若流萤飞星。
此景虚幻，却是无尽坠落之后，终于落实。
法力余波震荡，风力陡强刮起了华美婚服，兵刃出鞘混同喊杀呐喊骤然响彻云霄，暴涨的妖魔之气邪异强盛，凝化殃云遮天，掩隐三光。眼界骤暗，罗睺计都木然转身，对上殿门口的修罗王。他一击未中，浑不在意，法剑指地冷视而来，在他身后有不明法光辉耀，隐现符文如法阵，不及稳定就被暴力粉碎，原本肃立观礼的妖魔一拥而上，甚至有半数化出真身，狰狞扑向仙人阵地。
悲愈深，哀愈重，宛如九州四海之水灌入，轻易淹没了罗睺计都。
“阿罗，你如此爱他，情愿背弃我族，我便送你一场美梦，你就沉溺梦中与你这一心所爱同归忘川吧！”
剑光飞旋，锋锐无匹，剑风轻易湮灭了长明灯火，转瞬递到罗睺计都面前，又是诛心一剑，毫不留情。
危机刺激本能，钧天策海浮现相抗，不料柏麟蓦然踏出护住罗睺计都，抢先接下了修罗王的攻击。
低咳一声，柏麟掩了掩唇，淡淡道：“修罗王，你果然包藏祸心。”
“彼此彼此。”
修罗王冷笑，十二煞将逐一从后跃上，默默包围住柏麟与罗睺计都。
“堂堂柏麟帝君，不也暗布法阵，想将我妖魔两族一网打尽，可惜你的算计，早被我看破了。”
娲皇宫外喊杀震天，惨叫哀嚎不绝于耳，还能听到隐隐呼喊，是在惶惶呼唤帝君。听此动静，天界必然是毫无防备猝然被袭，怕是情势危急，柏麟居然不为所动，深陷修罗包围，依然从容不迫。
“那些不过是障眼之法。”他还微微笑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孤乃白帝，数万年来为了天界日夜不休，不敢懈怠，护得三界安宁。“
但这世间终究没有永世的稳固，不变的太平，他的手也不可能永远护持住天界。积弱不改，合该有此一劫。
”口说三界，难道我等妖魔就不是众生之一？“修罗王冰冷道，”凭何你天界就高高在上，待我修罗做了三界之主，重塑秩序，你又怎知三界不得安宁！“
柏麟面不改色。
“是你修罗先行挑战，乱战不休。“他转过脸看向后，看向一语不发的罗睺计都，缓缓道：”修罗一族嗜杀成性，无可救药，唯有剿灭殆尽，三界方定。“
话音未落，璀璨金光自白帝脚下倏然展开，如水波层层荡漾，以迅雷不及眨眼之速冲刷过所有修罗，冲破娲皇宫阻隔，覆盖整座不周山。殃云轰然散去，日月同天，群星闪耀，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法图向四方延展，顺着地面廊柱攀爬而上，漫漫金光，赫赫神威，笼罩了不周山的所有生灵。
只除柏麟与罗睺计都，其余众神魔皆是身形一矮，如负山岳于背，修为稍弱的全都吐血添伤，情势立时逆转。
“你——柏麟——”
修罗王愤极恨极，勉力抬起的脸上是直若生啖白帝血肉的仇恨，转而望罗睺计都，目流凶厉，比之白帝更恨三分。
“这就是你爱的神，罗睺计都，你真要看我族覆灭不成！”
剑未伤人，情伤心，以爱化成的兵刃原是这世间最狠绝的利器，一刀一刀，把心磋磨成灰，再不得喜怒哀乐，欢情痛苦。真正面对这翻面无情，残酷决裂，罗睺计都只感悲哀。
无论柏麟还是修罗王，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会面对什么，应该做什么。只有罗睺计都一人天真。
“是你先弃他。”柏麟冷冷道。他在对修罗王说话，可一直只盯着罗睺计都。
修罗王大笑：“你又好到哪里去。柏麟，你佯装深情，全是欺骗，你应这联姻，不过是要把这婚典变作我修罗一族的坟墓！”
密密长睫一眨，已是千万念流转而过，柏麟翻掌向上，轻轻一扬。
“你说的不错。”
半透明的细细锁链色呈淡金，自地面探出，它们没有困束妖魔，而是从后缠缚住柏麟四肢，尖端扎进他丹田神府，汲取神力。众皆惊异，不及错眼，虹光幻彩氤氲而散，照彻不周山，腾冲至苍穹高空引九天神雷凝化锋利箭矢，声势浩大，携风聚雷而下，炫闪夺目，更夺妖魔性命。
一时天地俱白。
修为不及的连惨叫都不得出，就落得神形俱灭，天雷正法克制一切妖邪，连同神力、法阵。天地之力为箭，轻而易举地穿透魔躯，娲皇宫外尚看不见，修罗王与十二煞将被钉穿在地却是清清楚楚。神雷电游魔躯，贯通百脉，每多一时一刻都是酷烈煎熬，纵使修罗肉身强悍，仍是皮开肉绽，剧痛难耐。
这根本就是折磨。
痛快厮杀，慨然赴死，无怨无尤，但是酷刑折磨罗睺计都却不能放任，他蓦地一把推开柏麟——被柏麟紧紧拉住了手腕。
“你还要怎样？”
罗睺计都回头。柏麟拉住的是他右手，正自一遍一遍细细抚摸他手背上的生死金印。
他在看着他微笑。
“计都不是问我，暗室之中，我想做什么吗？”
“那已不再重要。”
当然重要。在这最后一刻，你罗睺计都是爱是恨，都只属于我。你的眼中，只需要看到我！
“连我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暗自叹惋计都非我天界之人。”神帝温情脉脉，柔情款款，“假如计都为神为仙，你我自无神魔分别，把臂同游，饮酒长醉，天上地下皆无所忌。”
如此温柔，如此情深，却只叫人毛骨悚然
“那么将你魂体拆离，重塑肉身，脱胎换骨，改造为神。”
他的手探向前，指向罗睺计都心魂所在，不及触碰到，肢体上的锁链琳琅作响，已是绷直阻了他的行动。
“天界，便可高枕无忧。”
罗睺计都呆愣无语，莫说是他，就是修罗王众突然听白帝这番剖白都是不敢置信。
光芒越来越强盛，咫尺之距，罗睺计都几乎都看不清柏麟的脸了，只有锁链空自响动，隐约的，柏麟似乎淡淡笑了。
“现在，天地共证，你我婚契已成，计都已是法则承认的白帝帝后，享位尊崇，你再也不是修罗，而只属于我。”
运力在指，点中生死印一寸寸下抹，随指抹过，生死金印猛烈闪烁起来，竟然开始碎裂，消散。
“你干什么！”
罗睺计都下意识运力相抗，魔氛狂涌，引发天雷之力蠢蠢欲动，可在察知修罗神位在身又是潜伏下去，柏麟修为本不及罗睺计都，却在他身上锁链大响之后神力骤增，猛然压制住了罗睺计都。
“忘记这一切吧，计都。”
一语落，青丝尽白，生死印消。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