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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山 ...

  •   回到青芦堡简单收拾行囊,向方将几封信郑重的收好,这是在义父的遗物中发现的。

      书信共约有十余封,有些纸页略微泛黄,看样子竟是十多年前保留至今的。被义父用雪白丝绸重重包裹,郑重其事的装在紫檀雕花小箱里,搁置在床头日夜都能看到的地方。

      老头子平日里对什么都大大咧咧,又邋遢又挑剔,哪里看的出来,心里竟藏着这样的小心翼翼。

      向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打开着一摞摞书信。

      既无称谓,也无落款,只有相同的五个字。

      问君心可安。

      封封都一样。

      向方看的迷迷糊糊,不知道这是义父打的什么哑谜。

      唯一有些不同的信,看起来最新最厚,封面有大大的四个字:讨贼檄文!

      翻开那绿豆大的密密麻麻小字,丛堆砌的华丽辞藻之间,向方用自己微薄的词汇量半蒙半猜,勉强能判断出,这是一封联合中原各门派的檄文,追讨的便是西域魔头老毒物,仓山青芦堡,向天横!

      “抵江湖之传,信众生之义,今有歹人,藏于仓山青芦。阴险鼠辈,妄以疫药乱天下。”

      开头几句,很轻易能猜出来,说的便是青芦堡他们父子。

      向方只念过医术,简单认得几个字,对这种堆砌词句、引经据典、唠唠叨叨就是不说人话的文章最是头疼。

      “罔顾人伦,炼媚药,坏长者休养;拘稚童,私豢养以毒;焚圣庙,盗圣灵舍利;性猖獗,踩名门威信。”

      皱着眉头读了五六遍,感觉这似乎是在陈列义父的条条罪状,向方仔细数了数,大大小小共有五十六条之多。

      确实很有条理的证明了一个人能有多么为老不修且毫不要脸。

      粗略看到结尾,作者似乎越写越亢奋,发出了一声激昂澎湃的号召,“愿聚天下英雄共屠之!”

      向方很讨厌这个檄文。

      在这人的笔下,义父就是个杀人如麻的毒药狂魔。而自己,檄文中所谓的“小毒崽子”,也着实被写的不像样。用词量很是狭隘,对他父子二人的评价也甚是偏颇。不是“贼”便是“恶”,再没有半点新意。

      向方心里觉得这个形容很是小家子气。如果义父是毒术震慑江湖的魔头老毒物,那他作为传人,怎么也该封个‘小毒王’吧!

      翻开最后一页,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的帮派名字与红手印,向方顿悟了,原来这是一封承载了中原名门正派人士,对他们这些邪门歪道不满的誓师书!

      邪门歪道!

      向方浑浑噩噩白活了十几年,今日终于醍醐灌顶,清晰的领悟了自家的江湖地位。

      义父这个人很少说中原江湖事,更是从不说自己的事。只偶尔喝多了时,才会吹吹年少轻狂时的牛皮,可从他那摇着蒲扇一脸不屑的语气中,向方纵迟钝也隐隐约约能听出来,老头子一辈子孤傲,跟外面的人估摸也没结下什么交情。那淡淡的孤傲,恰恰证明了中原人对他的忌惮。

      如今中原有多少门派,向方并不知晓。只有幸能听到几耳朵,什么“武当”、“全真”都是比较古老的历史了,如今兴盛的是几个后起之秀,有什么“南玄冥”、“北归山”,听着名字都很浮夸,还不如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仓山青芦堡”有内涵。

      在向方幼时,曾天真的认定青芦堡便是一座世外桃源。也曾经怀着崇敬的心情,将义父视为天外高人。

      就是话本里写的那种素日里隐居,关键时刻却可以出关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仙君。

      随着年岁渐渐长大,他看透了义父骨子里为老不尊的德行,所有儿时的孺慕与崇敬皆化为糟心,父子彼此折磨相伴数载。

      他本以为,义父不过就是个脾气古怪的孤僻老头子,也接受了自己就这样简简单单过一辈子的事实。

      如今,天降霹雳,给了他义父一个响当当的魔头名号,也顺便连带他失去了一身正气。

      向方搓搓手指,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并不具备一个作为魔头传人的基本素质。

      他比较斯文内向。用俗语来讲,略有些怂。

      附在那讨贼檄文之内的,还有一张潦草的地图。在地图上,寥寥几笔画出山川河流,整个中原的脉络。

      在地图的右上方,有一片连绵的山脉,被人重重标识出,上面写着六个字:西域毒巢。

      向方初生牛犊不懂地图,拿着这张寥寥画画的纸,简单收拾好行囊,无比留恋不舍的踏出了青芦堡的大门。

      就此走进了那嗔痴交杂的滚滚红尘里。

      一个时辰后,他不得不颓败的承认,自己的方向感真的很差。

      在山脚下的迷雾林里,他轻易的迷了路。

      说起来,这山下的落寞松,还是义父带着他一点点撒种培育起来的。

      这树最大的好处便是便宜,还易活。种下三年便可成熟,叶脉自带微薄毒性,气味有致幻眩晕之性,待到树木繁殖期,还会散播一种极细的绒絮,远看好似迷雾一般。素日里防狼驱虫,当真是看家护院的好帮手。

      向方丧气的把地图卷吧卷吧塞进袖子里,内心有些莫名难以平静的悲愤。这次出来,带的干粮不多,也不知能撑几天。若是半月后还走不出这林子,岂非要饿死在家门口?

      这样,未免有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悲哀……

      届时到了地下,怕是义父会气的指着自己鼻子骂废物。

      对啊,自己就是废物啊。那又有什么办法?

      大伦哥比他聪明多了,什么都一学就会,可是那又怎样?跟了义父五年,最后没扛过一株一品红的毒性,死在了自己亲手种的药田里。

      义父收养过那么多孩子,天赋异禀的有之,投其脾气的有之,勤奋能干的有之。

      唯有他向方,废物一枚,除了能吃,啥都不会。

      可偏偏,只有他活到了最后,甚至还给义父送了终。

      向方仍能清晰的记得,他那天资英才的大伦哥,倒在药田里浑身抽搐的那天,义父是如何惊慌的从摇椅上狂奔而来,双手四针的针法在瞬间把大伦哥扎成了刺猬。

      点穴、放血、传功逼毒在瞬间一气呵成,快的让人眼花缭乱,仿佛能够跟时间抢到人。

      可终究,还是没能把大伦哥抢回来。

      义父瘫坐在药田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大伦哥僵硬的背,一声长叹旷远悠长,好像叹尽世间千年繁华,又好像叹息自己功亏一篑。

      向方站在一旁,满心焦急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他看到义父看了过来。

      向方嘴唇蠕动,他想安慰义父说,你别难过,大伦哥走的还算安宁,没遭什么罪,您已经尽力了,身边还有我……

      就在此时,他看懂了义父看他的眼神。

      满庭麒麟成故土,身边唯余一头猪。

      如诗般凄凉。

      向方很难过。他不是故意要做这头废猪,他也不是很想做这个活到最后,不得不承担一切的人。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他觉得自己还是努力尽到了一个义子的本分。在义父无从选择的时候,传承了师门的衣钵,努力背诵医术上那些晦涩的药方,努力打理那一亩三分地的小药田,努力尝百草炼药丸,甚至还在义父故后,努力去为他报仇。

      努力让义父看他的眼神里,多一点欣慰,少一点嫌弃。

      努力去证明,自己活了这许多年,并不是一个废物。

      生而为人,他还是要活出一点点意义的。

      想的有些久远,向方叹口气,从包袱里摸出半个馍,草草垫了垫肚子,吃到最后实在噎得有些难受,伸出手从旁边树枝上摘了几片树叶嚼着吃。落寞松的叶子比起普通松叶更为宽厚柔嫩,就是味道有点苦,带着毒性特有的涩麻感,吃的他直皱眉头。

      毒素沉积多了,纵然向方的体质特殊,也不禁觉得唇舌有些发麻。这点毒性虽伤不到他,但是舌头一直麻着也不是很舒服。他站在枝头,想动弹动弹,出些汗发散发散毒性。漫无目的的放眼四望,忽的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条小溪!

      他还记得这条溪流,幼时跟着义父栽树时,还在里面洗过澡。顺着溪流一路而行,就能走出林子!

      向方为这一发现激动不已,忽然察觉到自己当真是个后知后觉的天才。

      迫不及待的的蹿过去,眼前清清凉凉的小溪蜿蜒数里,水面波光嶙峋,映的向方眼睛也晶晶亮,仿佛是看到照亮朝圣路的生命之泉!

      他双手捧起泉水,迫不及待一口口喝进嘴里,那股涩麻的感觉,不久便没有了。用袖子擦擦嘴角,他有些意犹未尽,左右看看,心道反正也是左右无人,索性脱下外衣,赤着膊,只着一条白色的亵裤,欢快的扑进河里,打了几个滚。泡在水面上,满身的汗液与疲惫都冲散了,清凉的水冲荡在身上,感觉让他舒服的四肢百骸都伸展了。

      不过一刻,他身旁的水面上,浮起一条鱼,那鱼翻白着眼睛,有气无力的摆两下尾,便鱼腹翻白,再不动了。

      随即,第二条,第三条鱼也翻白了,才不过一刻,围绕着向方身边,浮起了一圈死鱼。

      向方眼角撇到,“哎呀”两声,忙七手八脚的从水里爬了起来,双手捧起死鱼,见原本白皙透红的鱼身,渐渐却泛上一层青紫之色。在阳光照耀下,越发显得诡异。

      向方很是歉疚,“罪过啊罪过,我无心害你,实在是今日有些大意了。”

      他叹口气,这些死鱼就此在水里飘着也不合适,便伸出胳膊全部捞了出来,在河边架起火堆,统统烤熟了。

      闻着芳香扑鼻的烤鱼香,向方有些后悔自己适才吃了半个馍,肚子里早已塞满,白白浪费这一顿大餐。

      当初跟着义父过活时,老头抠搜的很,每顿皆是药膳。他总是捋着胡子说,吃肉会冲淡了药性,家里草药菜蔬管饱,饮食清淡才是修行正途。

      可是向方偶尔打回来野兔、河鱼,他义父的筷子总是比他动的勤!

      从小,向方都很珍惜嘴里的每一口肉。

      在青芦堡的教育理念里,谁敢浪费肉,便是大不孝!

      今日,他造孽了。

      靠着几条腌鱼与干馍,向方幸福又愧疚的走了几日,终于走出了落寞林,离开了仓山。

      沿着官道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不远处依稀能看见高大的城墙。雄伟的大门敞开着,十来个身着官服的兵士守在门外,检查着进关、出关的人,往来的百姓排起长长的队伍,有挑担子的有牵着马的,偶尔几声交谈,等着队伍一点点往前蹭。

      向方有些踌躇,他发现了自下山后的第一个困难。

      他,没有路引。

      他好像是个黑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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