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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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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华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打量足足三遍。如果手上拿一刷子就可以去做粉刷匠了。
“你敢笑!”我握拳。
“哈哈哈!”很不给面子的笑声。
气得我扭头就走。
手肘被勾住,重心不稳跌进他怀里。“我是很担心……你会抢走新娘的风头……”
“嘲人要有个度!”我斜视他,“你这种猥琐的表情就说明心底的嘲讽——”
“小姐,”他无奈摇头,“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对你表明我的真心赞美……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不真诚吗?”
“是狡猾,”我进一步纠正,“用得体的微笑将真实情感隔离于人世之外……被无知女生误认作高人隐士。”古芊菁的话依然让我不爽。
车在某酒店停下,服务生殷勤地上前拉门。顺着舞会的习惯,自然挽上他的臂膀,那角度高度好像闭眼就能勾准似的。
“怎么不是教堂?”
“小姐,你电视剧看多了吗?这是上海,不信教的人不会去教堂。”
真没劲,如果牧师在上面问:“这对新人结合,谁有意见”的话,突然有人举手道:“我反对,”该多么精彩——我无比恶毒地想。
“新郎可能你也认识……”他沉吟道。
“哦?那我要不要也送礼?”这话说得肉痛。娘亲哎!不管是谁都当作不认识。
正要进一步问到底是谁,二楼大厅口的巨幅结婚照揭晓了答案。
结婚照旁边的新人揭晓了答案。
我想,以后拍结婚照的话一定不穿婚纱。
哪怕穿上舞会的礼服,也不穿白色的婚纱。新娘若躺在草地上闭着眼,新郎垂下头,感觉像有恋尸癖的男人吻一具尸体。
为什么要把结婚照放这么大乱贴呢?又不是创可贴,突然揭开,连毛带皮刮起一层血丝,不顾及一下其他人的心情,非要再加一道伤疤?
为什么新人一定要站在大门口,万一有人走错厅堂都没有机会掉头离开?
我没有机会掉头。
欧凯文站在结婚照旁,冲着我们挥手。
关于我来参加婚礼,莫筱筠和我一样,非常吃惊。欧凯文的眼神却很古怪。刹那亮起喜悦,又迅速黯淡下去。
“黎华。”他轻轻地说。他穿白色西服的样子真好看,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头发整整齐齐分成三七,栀子花的香气从脚底溢出,熏得人站不稳。
然后他们盯着我看上一分钟,才不约而同挤出一丝尴尬的笑。看,还没结成夫妇,行动倒这么默契。
“原来你说的人是他。”夸张弯起表示笑得很开心的嘴里牙膏似地冲黎华挤出一句话。
“对啊,上次不是在医院——干吗踩我!”
娘的,何止想踩你而已。
简直就是——
拔你毛嫌费事,剥你皮嫌皮厚,吃你肉嫌太臭,喝你血嫌太稠,挑你筋嫌太松,啃你骨嫌太酥——
看我愤怒的时候连分尸歌都这么押韵!
黎华,你可知道此时此刻的我的心情?
。。。。。。
。。。。。。
。。。。。。
想砍下你的头当痰盂坐,挖出你的心当手球投,能把你五马分尸我决不会少用一匹马!!!
你怎么可以把我带到这里来,你怎么可以!!!
你还想不想我还钱了!!!
“既然认识就更好办了——这不是那个餐厅里的小姐么?”黎华笑得春风无限的样子,霎时盖住了结婚照的风头。
“对,我是若绮的同学。”
苦笑一下。莫小姐你很识相地把自己从“朋友”这个位置改到了同学。三年的友谊敌不住一朝背叛,我却连被请求原谅的权利都没有。
嘴角还是那弯笑,却仿佛被王瑞恩传染似的,有冰柱凝结。
很开心地看到筱筠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充着血丝,睫毛不住颤抖。
莫筱筠,你也害怕了吗?你以为今天我是来搅局的吗?
你以为我不会来,就此放弃。一旦我来了,说明这场婚礼不会这么好过,对不对?
没错如果不是黎华这个白痴我还真不想再跟你计较,但你一句“同学”彻底惹怒了我!口口声声说是我最好朋友的你,设套算计我,还主动斩断了所有的情谊。
跟你干休我就不是方若绮!
愤怒如火山下热烈奔涌的岩浆,就等理智一个缺口就喷发出来,同归于尽。
她真的很害怕,刷着腮红也掩不住血管在皮肤下迅速成霜。越害怕我越高兴,越有毁灭的冲动。自她说“同学”,脑子跟电脑似的不需要任何程序的输入就啪啪啪啪自动制定了所有的方案——就算不是教堂,等一下司仪也会顺着流程问相识的过程对吗?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冲上台质问——
质问欧凯文为什么不等我就离开,质问他明明约了我为什么又和莫筱筠吃饭,质问他为何回国之后就没有任何预兆地结婚,质问莫筱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这里不是法庭不需要证据,有些谎言被拆穿只需要三方对质就可以!
莫筱筠,你,死定了!
“若绮,我,我的妆有点化了,帮……帮我一下……”
说话喘什么气啊莫小姐?是新娘服箍得腰太紧吗?
“若绮……”
手被紧紧拉住,如果我一甩手的话……
她一定会当场哭出来。
还没到好戏开始的时候。
我笑道:“换衣间在哪里?”
一进换衣间,她一把合上门,拎着裙子向我走来。
“别走太快,小心跌倒。”
“若绮,原谅我……”亲爱的温柔的祥和的筱筠,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颤成这样。
“我,我,我真的很爱凯文,从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他……”
我倨傲地摇摇手:“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而是——”突然怒瞪双目:“那次约会你对欧凯文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
“无所谓,等一下我可以直接问他。”
“不——”她凄厉地叫道,“我说,我说……你,不要告诉他好吗?”
学黎华抱胸懒懒靠着门背,扬眉表示“可以交代了。”
“我只对他说,你去不了,因为……因为和黎华约会。”她低垂双眼,又小心翼翼抬眼看我,好像怕挨冷不防的黑虎掏心。
我笑了,真的,特别滑稽的笑,笑得都快直不起腰。差点眼泪都下来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她痛苦地抱头蹲在地上,婚纱铺散开来,像一个丑陋的大花圈。
“他出国三天后,我也跑去了德国找他。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钥匙圈。”
“钥匙圈?”
“就是你给我的那个……”
“混蛋,不是我给你的,是你硬要的!”妈的这句话我憋了三年终于吼出来了。
“嗯……嗯……”完了,一吼,犯人又不会说话了。方若绮,冷静,冷静。
“说!”
“他脸色变得很古怪,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若绮给我的,又是黎华买了送给若绮的。”
“这有什么好古怪的?”
“凯文说,黎华有……有收集各国钥匙圈的爱好。”
看来这个男人的怪癖不仅仅是放债……等等,她刚才说什么?
“黎华有什么怪癖,他怎么知道?”医院里他们的口气很熟稔的样子,上次排戏的时候黎华要我把他当成情敌,难不成真的……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他是黎华的弟弟。”
笑死我了。差点被口水呛死。蹲下身和莫筱筠保持同一高度,抓住她下巴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嗯?”
筱筠突然笑了。
那笑如一根刺,从嘴角抿出来,生生刺进我的眼球。
“方若绮,我以为,欧凯文和黎华中,你至少爱一个——没想到,你一个都不爱!——不然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抢走欧凯文,我算做对了,凯文本就不该和你这种根本不爱他的人在一起!”
“啪!”她脸上浮起五道红印。若面对的不是女人,恐怕这一掌下去,定打落几颗大牙。
我不爱欧凯文?这八年来生命中唯一的亮点是什么?希冀是什么?唯一让我温言对待的人是谁?魂牵梦萦的又是哪位?让我痛到不知哪里痛的又是怎样的感情,而你,莫筱筠,说插就插,还大言不惭,说我根本不爱他?!
那一巴掌似乎打掉了她残留的恐惧,眼泪依然蜿蜒,厚厚的粉底生生淌出两条泪溪。
“黎华只是艺名,原名欧凯华,几乎所有艺人都会改名,而黎华的身世——就连八卦莉莉都能如数家珍!”
“你从莉莉那里打听出来的?可你不是演艺圈的人!”
“我拿民歌餐厅其他艺人的资料和她交换。对于演艺圈的熟稔,我们正好互补。”还正好相投呢,难怪当初莉莉说,想要更多资料,就来交换。
“所以故意告诉凯文,我和黎华在交往?凯文就不会夺嫂子了对吗?”
“……是。只不过钥匙圈的事情不是我设计的。凯文见到我的钥匙圈神情大变,因为他看到过黎华那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钥匙圈。他说,黎华曾告诉他,只有遇到真心喜欢的女人,才会买一对钥匙圈,送给对方其中一个!”她颤抖着双手打开手提包,取出那枚水晶钥匙圈,放在我手里。
春天,地球已经慢慢转向北回归线,五点左右太阳还没有落山,为何眼前星星乱冒,头像装了一赤道的热带风暴,轰隆轰隆震得神经紊乱。
黎华……这个财迷……送给喜欢的女人的定情物,竟然只是钥匙圈这么小气!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要说的。
我要说什么……
“我唯一做的,”她慢慢抬起头,眼泪止不住往外流,精致的新娘妆已经完全化开,可她的声音愈加强硬绝决,“就是把凯文灌醉,然后开了房……”
如果这话说早了,她的大牙真还保不住。
可为何已经没了抬手的力气?
“凯文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所以这次回国就是为了和我结婚……如果,”她咬牙道,“你告诉他这一切,他会恨我,但,不会离婚。因为……”
“因为就算为了责任,他也会结这个婚!”我惨笑着接了口。
“筱筠,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不知何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一副大义凛然、走向刑场的刚毅,惧色褪去,颇有几分烈士赴义的慷慨英勇。
刚才那楚楚可怜的弱小样激起我不踩死她不罢休的怒火,可,面对这样决然的她,反而有股说不清的东西,在血液里盘旋。
“你真的很爱欧凯文吗?”
似乎没料到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愣了愣,重重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会给我请帖?”
“因为凯文的坚持……”
我起身,打开了门。
“把妆理一下,不然就是全世界最丑的新娘。”
关门的瞬间,似乎听到她在门那头号啕大哭。我继续微笑,继续向前走,是因为痛太久吗?所以当她放声大哭的刹那,反而没了感觉。
不得不承认爱情与时间无关。我八年的暗恋,到底敌不过筱筠的一见钟情。
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了解对方,不惜一切接近对方,一路追到德国,主动献身,甚至背叛最好的朋友,冒着被所有人鄙视、声名狼藉的危险,策划了一场经不住对质的蹩脚婚礼,只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做不到。她为欧凯文做的所有事情,我一件都做不到!
只会慢慢欣赏他为我包扎的样子,清嗅那股好闻的泉水味道,享受着他体贴细腻的关怀——甚至,连“表白”这种事情,都不曾做过!
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在她的爱面前说,你撒谎?
就算做的事情撒谎,她的爱情是真诚的。
我嘲笑地摇摇头,拖着疲倦的双腿慢慢走。
走廊尽头,熟悉的声音响起,欧凯文听上去很焦灼。
“我,我明天就和筱筠去德国,能帮我一个忙吗?”
“想要我帮你照顾方若绮?”
“不亏是我哥,看得真透。演艺圈很复杂,你又是其中很有分量的人物……”
“如果你想关照她,是你的事情。”黎华似乎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会。”
欧凯文提高了声音,“可是……”
黎华懒懒地笑道:“凯文,你听着,方若绮是一个,你越让她依赖,她就越依赖你,而若叫她自己站起来,她能站得比谁都挺直的女人!”踱着皮鞋走了两步,又返折回去,“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是你和我,最大的不同。”
“从小就见她伤痕累累的样子,太可怜了。”在兄长面前,欧凯文明显有气无力。
“只要站起来的话,成就大过你我。”
授什么鱼的什么鱼,我喜欢吃鲫鱼的说……好复杂的对话我听不懂。
只听到黎华说要我站直……黎老师,我做错什么要罚站?
思路混乱,言行错位。万幸在酒席上,司仪请新人喝交杯酒,没冲上去乱说话。筱筠乖巧地站在欧凯文身边,泪痕早已抹净,只是微笑很僵硬。傻丫头,粉抹得太厚,会影响真实表情。
“黎华,这葡萄酒好好喝。”我捅捅他,“再给我倒一点。”
他皱眉。“看你这吃相,跟非洲难民似的。”
“倒酒呀,马上要祝酒了!”
当司仪请全体起立,举杯祝酒,我一低头,再一仰,一杯葡萄酒尽数灌进喉中。
酸涩的火热。
高脚杯折射的光影上,黎华怔怔地看着我。
终于坚持到散席,坐上保时捷一言不发。一丝咸咸的东西悄悄爬上心头。公寓前停车,楼下高大的梧桐已经抽出了繁茂的枝叶,一缕一缕,黑色的光影倒立在地上,叶子的剪影在夜风中沙沙舞动,似乎有什么在缝隙间游走,微弱的星光下我看不清它们的轮廓,深深的见不到底的风和叶的纠缠,深深的却已经走到头的缘分。
“你哭了。”黎华突然开口,一路上彼此无言,这句话显得很突兀。
“没有。”这厮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祝酒的时候,你低头时有一滴眼泪掉进杯子里,又仰头喝掉了。”他平静地说。
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指着随后跟上的黎华喊道:“我哪有哭!人家结婚我干吗哭?我方若绮从小到大都没哭过,因为——”我逼近他,恶狠狠地说,“我天生就没有眼泪!”
“是吗?”他突然捧住我的脸,金色的眸子里映出我血红的双眼。
我死命瞪眼,眼珠子瞪得发疼。
“真可怜。”他松开我,语调又恢复漫不经心的嘲讽,“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你,还因为泪腺残缺哭不出来——方若绮,你够惨。”
我傻在原地。
这个男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凭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好像看穿我似的,他慢慢说道:“看来你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表情训练啊,方若绮,今天我无意把你带过去,正好提供了一个真实磨练的机会。”
我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再说一句,要你好看!”
“来吧,”他依然是懒散轻巧的笑,“如果拳头能解决问题,婚礼还会存在吗?”
我们对视着,直到手软,放开。
腰际搭上一只手,车里飘来铿锵又不失柔情的音乐。
“阿根廷探戈——费南度公路。”手被牵住,天王招牌似的笑容在路灯下暧昧不清。“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他引着我,慢慢踏着拍子,一步步,蹋到心口发闷。
“黎华,转过身好吗?”小声请求道。
他沉默着给了一个宽阔坚实的背脊。我伏在上面,眼泪如瀑布一样,流了下来。
后背颤了颤,我急忙说:“不要回头——不想让你看到……眼泪……”
紧紧抱着他,在他后背哭泣。胸口传来巨大腔鸣声,遮盖了抽泣。
顺着背脊往下滑,一直到地上,脚很软,蹲了下来,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我,声音冷得好像从月亮上传来。
“方若绮,站起来。”
我仰脸看他,修长高大的人影,俊朗的脸因为就着月光,洒了一地神圣的光辉。
“我不会拉你——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探戈在身后欢快旋转,每一个音符,过滤了层层悲伤苦难,旋转上升成另一种,超脱后的坚韧。